我爸离开天津后,我妈的电话就跟了进来。她劝我还是回老家吧,在外面没有关系,不认识人,没法找个好工作。而当时我的好基友大鸟已经在一家合资的乐器厂实习了,每月领工资时还得去银行兑换美元。我的下铺阿涛也在河北的一座小城当上了培训老师的职位。布莱尼和圳圳选择继续考研,南南回了唐山,进了当地的歌舞团,村长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一定实在运筹帷幄了。就连还没毕业的小也,也和女朋友一起租了一个门脸,开起了琴行。似乎还停留在迷茫中的人只有我。
我对我妈说,不行,我一定要靠自己找一份工作,好不好先不管,能养活我自己就行。那阵子老师们总对我们讲:同学们,现在的艺术生不好就业,路越来越窄,你们要先学会生存,再谈理想,你们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正常人通过五年的时间就可以熟练的掌握一门技术,你们要开拓思维,不能只局限于我们所传授的专业。
于是我打听到了一个大型招聘会,黑压压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个醒目的广告牌——五百强企业等你来。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填写了资料,招聘的人一身西装,和我聊了几句就说回去等信,结果我在半路上就接到了他的电话,说两天后就可以去入职了。我走在熟悉的海河旁,闻着有些腥气的水草味,望着轻飘飘的河水一浪赶一浪,好想伸着脖子大喊两声,环顾四周,百米之内还是有几个人的,于是又憋了回去。五百强啊,这么容易就搞定了,我还去什么唐山曲艺团,给什么八万块钱?我要租房,再养条狗,挣钱以后搞对象!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公司是房地产中介中的五百强,还是华北地区的。我并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自己的职位是经纪人,我就以为是给明星当经纪人那种。期间还打电话告诉大鸟,我是经纪人了,要捧红明星了。
上班一个小时后我终于明白我是倒腾房子的,第一天的任务就是看电脑上的房源信息,挨个给人家打电话。我问招我进来的小经理,打电话都说些什么啊?
他说,随便聊啊,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听着上岁数了就叫叔叔阿姨。问他们房子卖了没有,卖了就挂断,没卖的就问他们因为什么没卖。
那时我最烦给别人打电话了,以前每次接起老师的电话时,嘴总瓢,不是说错成语就是少说一半词。可不打也不是办法,于是就硬着头皮拿起电话,拨了三次才把第一个号码拨通,头脑空白地听着话筒里嘟嘟地响。嘟了四声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我耳旁,就像有个真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面目狰狞地盯着我,喊道——喂?
没等他喂出第二次,我把电话挂了。
坐在我身后的一个小伙,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惊愕地转头看他,另一只手仍旧死死地压在话筒上面。他说,第一天干这个?没事!多挨几次骂,你脸皮就厚了!
怎么又是脸皮薄厚的问题?我问他,你以前也这样吗?
他说,嗨!都一样!我第一天时,电话线让我拽折了。
临下班前,那个小经理对我说,你这身衣服可不合格啊,你看我们出出进进都是一身西服,你也得换去。
到了晚上,大鸟、布莱尼和圳圳一起陪我去滨江道买西服,布莱尼对衣装比较在行,他说去ZARA,我说好。结果我进去一看,这他妈也太贵了,一件就八百多。他说你以为这是T恤啊?这可是西服,一件好的能穿一辈子呢,不贵不贵。
接着是衬衣,皮带,西裤,我摸着兜里的钞票越来越薄,这是前一天我妈打给我用来租房的钱。走出商场后我说我还是退掉吧,我第一次买衣服花这么多钱,真是不值得啊,明天我也不去上班了。
大鸟说,别啊,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租房的事不用你操心,先住我这,不就是挤一挤的事吗。
还剩一双皮鞋没有买,我兜里只剩下两百块钱,布莱尼又说他知道一家便宜的店,我们四个就屁颠屁颠地走过去了。
进店后我看上了一双红蜻蜓,老板要二百八,我们几个黄毛小子就轮番跟他砍价,最后布莱尼挥舞着双手特诚恳地对老板说,叔叔,你看我们都是刚毕业的,一毛钱都没挣呢,这鞋是我兄弟明天上班用的,你就行行好吧。
看他这炸裂的演技,我在一旁差点掉出眼泪来,老板也感动了,说,二百五,拿走吧!
我说你说谁二百五呢?老板笑了笑说口误。我从兜里掏出那皱皱巴巴的两张红票塞到他手里,说,就这些了,我把兜都掏干净了,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于是我们拎着红蜻蜓的鞋盒走向了公交站。
第二天的任务变了,小经理让我去扫街,我说咱们这还负责环卫工作啊?他说不是那个扫街,是拿脚去走的扫街。我琢磨了一会,觉得还是一回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扫街就是把公司周围的片区挨家挨户地走一遍,记住每栋楼叫什么名,在什么位置,附近有什么商户。
我心里琢磨着早知道今天是扫街,你倒是提前告诉我一声啊,我穿着新买的红蜻蜓扫什么街啊!又是身后那个小伙,拍了拍我肩膀,说,走吧,这工作啊,除了脸皮厚,还得听话,反抗是没用的!
那时外面热的要死,大太阳就在我脑袋上面一步不停地跟着,没过一会我就脱下了西服,后背早和衬衣黏在一起了。我走在时而宽广时而狭窄的街头巷尾,一幢幢高矮不一的楼房在我面前旋转,一辆辆奇形怪状的汽车从我身旁穿梭,那些司机总是不停地在后面按着喇叭。我想起了大学时乐团的指挥,他总是说我们的节奏不对,音色也达不到他的要求。而此刻,我也想站在马路正中间大声地对他们讲:你们节奏不对,音色也不好听!
我继续走着,一起一落的皮鞋,正好卡在我的两个脚踝。到了下午,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在了一个台阶上,伸手摸了摸,发现袜子湿了一块,再看看手指,原来是被血染红了。不过这些我倒是还都能忍受,最让我困惑的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胸前这两个地方也如此的疼。
夜里我光着膀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鸟问我怎么了,我半天就说了一声:疼。
原本玩着手机的他从床上蹿了下来,两眼在我身体上扫视了一圈,又问,哪疼?
我撇了撇嘴,看着自己下巴方向说,这疼。
他顺着我眼神的方向看了过去,说了声,卧槽!你的点点肿起来了,你是发育了吗?
我说滚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想了几秒钟,说,哦!我知道了,衬衣!你今天是不是在外面一直走路来着?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拿起手机迅速的点了一通,便把手机屏幕递给我看。上面花花绿绿的由很多张照片组成,都是一些马拉松运动员的特写,他们的共同处就是胸前的衣服上都流了两条血印。
大鸟又说,衣服太硬了,有可能是你以前没怎么穿过,再就是质量有点次。
我很想对他说,我不想干了,可一直没说出口,看着他们每天都在挣钱,我不想一上来就打退堂鼓。可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我还是和小经理说我不干了。
临走前,他说,你刚毕业,不懂,工作其实都一样,都很无聊,都很没有意义,大家只是在给老板卖命挣钱,只有老板觉得有意义。
我走之前,店里进来几个人闹事,说是他们的房子买的有问题,扬言不解决就把这里砸了。我无心看热闹,一路走回了住处。当晚刚好我们宿舍几个人聚餐,我不好意思地把辞职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村长问,因为什么。我撒了个谎,说是工资的问题,没有一开始面试的时候多。几杯酒过后,村长把筷子一撂,对德柱和老鹰说,走,给小宇平事去!
我一下子醒了酒,伸手拽着村长,说,平什么事啊,也没怎么着啊,急什么?
村长又问,他们这是不是等于骗你?这几天的工钱给不给你?
我说那肯定不给啊,我也没做什么啊。
他说,咱们刚毕业不能挨欺负,走!
我于是一路一边跟着他们走一边说算了吧,因为我心虚啊,辞职压根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后来得知村长的计划就是拿石头砸他们玻璃,我就一下子想起来白天闹事的那伙人,心想他们的玻璃可能早都被砸了,也不差我们这几下。
等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店里的玻璃完好无损。可此时已经阻止不了村长了。我们在河边捡到的石头,路过金阜桥时就扔到河里了,因为太沉。碰巧这店的附近有个施工的地方,我们又从那里面挑出了几个比较锋利一点的石头,等周围的行人彻底消失后,便向玻璃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带着愧疚的心情,我拿了一块小石子,朝卷帘门甩了出去。然而卷帘门没有一点动静,因为石子只飞到一半的路程就像阿波罗号一样坠毁了。
村长说,你这是打水漂呐?
他抄起一块大了很多倍的石头,挥舞着大臂,一个健步迈向前方,身子带着风,顺便喊了一声:“看我的!”
那一刻,我确信他还没有醒酒,石头奔着卷帘门硬生生地砸了过去,伴随着一声巨响,整扇门像波浪一样翻滚了两次,响声过后,门还是没太多的变化,反而石头掉在地上的位置,像是被砸出个坑。
“师哥,你这也不行啊,人家以柔克刚了!”说着话,德柱开启了酒后模式,他挑了一块最大的砖头,对着二楼玻璃扔了进去——哗啦,碎了。
“漂亮,就这么扔!”
借助上一轮之前的经验,我们对距离和方向都有了新的认知和判断,自动升级了砸玻璃的技能等级,虽然没有德柱的准确度高,但在窗户附近的墙面上,已经盛开了水泥的花朵,它们不断地散发着砖瓦的花粉,发出了呛人的气味。
我们几人在凌晨的夜里挥汗如雨地对着窗户轮番轰炸,石头砸到墙上的回响发出了美妙的音色,我们的节奏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这四年音乐学院的磨练终于派上了用场!我们在这漆黑无人的夜里,演奏起了精彩绝伦的音乐剧,伴随着那一扇扇窗户绽放般的碎裂,乐曲终于达到了高潮!
不远处似乎有人走了过来,村长拽着我们说,撤退!
我们朝金阜桥的方向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没心没肺的日子。跑到桥上后,我们都弯着腰,双手拄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
他们问我明天打算干吗,我抬眼望着脚下不再有浪的海河,说,继续找工作呗。
金阜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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