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

夜已深。柔和的台灯下，女儿在读《幼儿画报》。我随手翻开书，刚好打开的这一页正讨论佛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虽然都说神秀的这一首诗不如慧能“无一物”的境界。但对于大多数红尘俗世中的人来说，能视内心为明镜，时时拂拭其尘埃，已是不易。

灯关掉，想到数日来的疑惑，伤感，埋怨。这一大团的惶恐焦躁，终于在这静谧的夜里，开始缓缓降落，平息。我闭着眼睛，心里翻过这纷乱嘈杂一页，我看到了一地绵软的黄色落叶，和一双澄澈的眼睛，我记起了那次清新的山行。

初秋的清晨，山上的雾浓淡相宜，如至仙境。九点钟，雾散了，阳光洒满了整座山，路边铺着小小的落叶，在阳光温和的注视下，显得极其的柔软，比起春叶，她没有了努力伸展长大的欲望，此刻的状态却像是一个低下头的温柔的女子，安静，妥帖。风吹过，她们柔柔贴着地面的前行，发出很轻的沙沙声。我想起了古代女子低低的眉眼，拖地的长裙和长裙下时隐时现的小脚。

车子颠簸的像摇篮，因此我的眼睛也没有规律的四处的看。不经意间，一个瘦高的男人已经从车子侧边经过。再向前看时，我惊喜的发现了一个小孩儿——他就站在不远的前面。高大的远山，长长的山路，两边苍灰的土崖和崖上高大的树木，这一切使他显得格外的小，甚至于身边的草丛都快要把他掩盖了。

车开的很慢，我摇下了车窗玻璃。车子极其小心缓慢的靠近了他。他大概刚满一岁，学会走路不久，衣服大概是姐姐哥哥穿过的，看不出男孩还是女孩，但后来从他注视我的眼神中好奇多过羞怯，我判断他大概是个男孩儿。当离他更近时，虽然我们已经给他留的地方很宽裕了，但他还是往后面的草丛里退了一步，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也许小脸常被风吹，看的见他脸颊上红红的皴痕。我想骂自己为什么没有带零食的习惯，除了矿泉水，甚至连颗木糖醇也没有。

车子缓缓经过他的身边，我静静的望着他。其实我想把他拥入怀中，在这微寒的秋日的清晨，用我温暖的脸去碰触他冰凉的小脸。大概因为我那珊瑚红色的围巾格外的鲜艳，他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我和车子，那是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睛，像一汪山泉，好奇却无畏，明明白白，一望到底。在那一刹那，我们的无声的对视中，我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奇妙美好的东西。尽管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但后来过了很久，他的眼神和那个清晨清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

林语堂回忆自己的童年时说：这云山千叠之间，只促少年孩子的梦想和幻想，生长在这气吞万象的高山中，怎能看得起城市中的高楼大厦？我的人生观，就是基于这一副山水。人性的束缚，人事之烦扰，都是因为没有见过，或者忘记了，这海阔天空的世界。

做妈妈后才开始看少儿频道，屏幕上，清一色的粉粉嫩嫩的孩子，若不是有幸有些男孩肤色深些，全像一个个花苞苞，辨不出男孩女孩。不否认他们长大后也会经历别样的苦难，但至少在他们小时候，很容易使人想起温室里的花朵。山中的男孩使我难忘，除了我小时候也像他一样只有姐姐的旧衣服可穿，之外，我想到了林语堂的话。我仿佛已经看到长大后的他，强健的体魄，刚毅的性格，和大山赋予的宽阔的胸襟。的确，生活的赐予有时候会以另外一个面目出现。我想起了童年。冬天菜地里，跟着妈妈去拔白菜，白菜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霜雪，风吹过田野灌到袖子里，雪花飘落下来，小手疼到麻木。也因此，我相信只有春日的播种，才会有秋之收获。我相信最滋养身体的是五谷杂粮，而不是吹的天花乱坠的保健品。也因此我可能会因针刺破了手指而落泪，却在重大事情来临的时候，需要我保护女儿和家庭的时候，不容置疑的冷静和坚毅。想到女儿，倒是会因为给予了她的太多的安逸和舒适，而感到隐隐的不安。

我们最终到达一个寺院前。寺院门前几杆高高瘦瘦的彩旗，迎风翻动。寺院前面是辽阔的田野，及膝的荒草苍茫连天，像是一个古战场，刚经历过一番血腥的厮杀，一切刚刚归于平静，那不远处一洼亮亮的积水，像是疲惫的将士刚牵着战马在那里饮过水，然后又拖着沾染血迹的铠甲离去。顺着他归去的地方，远远望去，是一片云雾缭绕间的山。

像这样景色清丽，人迹罕至的佛门静地，得益于它的交通不便，没有广告和宣传。想到来的路上已经不断听到有人说“开发”二字。我不仅心中一紧。想也许用不了十年，这里的一切将会改变。

回来的时候，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风更大更冷了。都说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冷，这秋天的风仿佛就要使我们生畏。路边有个小商店，极小，用红砖简单的垒砌起来。商店门前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因为风大，她缩着脖子，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我们向她问路，就在车窗摇上去那一刻，她略带羞怯的问可不可以趁车。我们很快打开车门，她上车后，说她去乡政府，这里距乡政府大约有快二十里的山路，每天只有早上和下午两趟车经过，下午的车是四点半。我看了下手机，才刚刚两点。

院里有深夜回家的人，车灯晃过，窗前亮了一下。女儿翻身，蹬腿，枕头落地，捡起，黑暗中枕上的白色小碎花儿依稀可见，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微寒清晨里，地上铺满的柔软的黄色落叶,  那双清澈的眼睛，那个旗帜猎猎的古战场。于是，心里也随着绵软，澄澈，辽阔。于是，那些困扰我多日的疑惑和伤感，渐渐冲淡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