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好吃的食物，外表看上去越是平淡无奇，但它总有方法，勾勒起一些或深或浅的回忆。
书哥让我写“一碗水粉的乡愁”，是因为古城建昌镇，普通人家的早餐，多是以水粉为主，建昌人的居住，不是以路以河而成居的，是以米粉铺子为中心聚居——早上水粉、晚上炒粉，外出必须如蜗牛一样，背上一捆干麻姑米粉。路上遇到熟人，也必是打招呼“恰粉了啵？”
但我家的早餐并不常吃水粉，一则因为自小体弱多病，母亲为了我，费尽心思注意营养搭配，牛奶、鸡蛋是早餐必须的食物，配饺子、煎馒头片…还要加一点水果，吃饱吃好让我认真读书，也是要让我养好身体力求不感冒，不要每月一次半夜背上发烧的我敲开中医院的门。二则，水粉其实需要好汤，因为它本身太平淡。隔天预定或早起搜寻到一条里脊肉、一叶好猪肝、一兜活泥鳅，妈妈才肯去兑水粉。
清泠泠的拂晓，一阵叮叮当当的开门关门声，不久后，桌上会有一碗热腾腾的靓汤水粉，飘着姜丝葱白，粉嫩的薄猪肝片，剁得细细的肉丝，肉丝是用芡粉揉捏过的，水开即起锅，这样汤才有一点点油的厚度和肉的鲜味，样样都保持着食材本身的清、淡、鲜、滑。
或者是，泥鳅拿猪油稍稍煸一煸，倒水煮开，推入切成细丝的丝瓜，再次滚开后，盛起浇在大海碗里烫过的水粉上，细粉、宽汤、油黄、绿丝瓜、肥泥鳅，好吃到一碗又一碗，肚圆腹胀才肯罢休。
一碗水粉的乡愁
日复一日，在妈妈无微不至的照（kong)顾（zhi)下，很少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慢慢养成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发呆的习惯，有时候暑假在家，十天半个月不下楼是常事。也因此，直到高一的暑假，和几个同学每天到河东的二中补课预习，才有一段不同的少年时光。
下午，课后已近5点半，日头已经不燥，晚风渐起，女孩子们会嘻嘻哈哈逛到菜市场，买一堆沙果，一人一个分吃；或者半上午的时分，相约偷遛出教室，到水粉店里吃吃水粉解馋。大多数时候都是三角五角一碗的豆豉汤粉，水粉依旧嫩滑，因为豆豉熬出的特殊鲜香，反衬出水粉淡淡甜甜的稻米的味道。偶尔吃到一次肥肠粉，与家里的“清汤寡水”相比，简直惊为天人！丰腴的、入口即化的肥肠，一丝丝红辣椒提味后，肥肠辛香十足，水粉回味无穷。平时不爱吃饭的人，似乎一碗米粉是不够的了。那时就暗下决心，等我赚工资了，一定买一大堆椰子糖，要天天早晨在外面吃水粉。
自此，我不再安于家里清淡的饮食，跃跃欲试于去尝试外面的早餐，找到机会，就一家一家偷偷的去吃，鲜香可口的鱼头粉、朴拙本真的豆豉粉、酱油辣椒萝卜干拌粉，那时可选的并不多，毕竟物资不如今天丰富。但于我，最大的改变，是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原来如此有趣，发现“购物”的乐趣与金钱的意义，看到人生百态，远比吃过什么买过什么印象更为深刻——原来买苹果、鸭梨、板栗和地瓜，可以一两二两、一个一个单独而不必一斤两斤的买买买，也终于敢于尝试去小小地还价，小心翼翼地挑剔一下卖家的秤准。长大意味着自由，让长大成为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等不幸的一次在外吃坏肚子，送医院吊盐水几天后，母亲也随即发现每月给我的零花钱，不是和从前一样买书买本子而是乱花完了，因此而撤销了每月发放零花钱的制度，于是，不得不回归寂寞，时时怨念嫌弃自己长得太慢，时间过得太慢。
终于考上大学、挣脱父母的怀抱，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走世界”，尝遍了各地、各国美食，辗转千万里之间也尝遍了人世间各种况味。这一路必然少不了尝试过令人意想不到的美食，也有令人咂舌的食材，“吃”不易“吃好”更不易，有过无数次想放弃外出“谋食”的念头，但除了自己，谁又能成全我们自己追求尝试不同口味的机会呢？
自此知道，南昌拌粉铅山烫粉景德镇冷粉，都与建昌镇水粉系出江西一门，一碗碗热气鲜烫的劲儿，或清淡或浓郁或劲辣，都是淳朴的家乡味道。而无论是桂林的过桥米线、南宁的螺蛳粉、贵阳的剪粉、广东的肠粉…还是希腊雅典机场一盘漆黑味美的墨鱼菠菜意粉，匈牙利布达佩斯偶遇的浙江青田人，特为我炒的一碗咸得发苦的细米线，美国康州一家中国buffet里的汤粉糊，虽粗、细、长、宽各有不同，都是米面的变身，都是这世间必须端起的一碗饱含酸甜苦辣咸、纠结不断的人生。
一碗猪肝粉
暑假，术后。胃口不好，渴念一碗水粉或水豆腐而不得。又因着疼痛难安、情绪惴惴，常常在彻夜未眠的夜里，听着窗外渐次清晰的车流人声，意识模糊地以为自己回到年少时光的午夜，我依然还在为高考而熬夜复习。昏黄的灯光下，守着我不肯去睡，却又瞌睡得一顿一点头的母亲忽然哎呀一声，轻声惊叫一下“几点了？”然后忙忙起身，为我用猪油葱花起锅烧开一锅水，倒入傍晚打好的“豆腐仔”，或者烫一碗早上兑好浸在凉水中的水粉，让消耗脑力的我补充一下能量，又不至于过饱耽误睡觉。恍惚间又仿佛听到，常常与我偷偷交换小说看的外婆与妈妈在楼梯边切切细细地交流，“这回看起来读书是来真的了，懂事啦？！”“懂事了是好，就是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
迷思中醒来，才知道，时间已变，生活在变，那些深爱的人，和那些恬静专注又充满活力与希望的日子，永难再续。谁知道一番苦读奔波，不过是挣些散碎银子，换一个地方吃一些不同的东西而已。
无常，真苦。颓唐中不免顿悟，世人苦苦执念于得到，为此一路奔向远方，其实得到就在近旁。至少，我的人生最后所追求的，本质不过是简单——简单的生活，一如年少时的一碗水粉，只得两字，清、淡而已。
合上书，写完此文，已觉又老了许多，因为回忆让人老！
屋外风住雪霁，截取朱敦儒的《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愿人人终得一二真味清欢，有其心安所在。
弘一大师真迹
初稿于2018年1月30日。修改完毕并配图于2018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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