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建国哥去世的消息我很吃惊,根本不敢相信,他是我的前同事,也是一起学心理学的朋友,刚刚过了五十岁,平时也没他说过身体有什么不适。我赶紧给知情人打电话询问,说他早起散步,走上楼还没进家门,倒在了门口,一直到中午才被人发现。
挂了电话,一陈悲哀涌来,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想了想,找出一支蜡烛来,放在窗台上点燃了,希望他在天上能看见,希望他知道这里有了兄弟在挂念着他。
1、
建国哥不是讨人喜欢的人,相反他很奇葩,甚至可以说人讨厌。
最早对他的印象来自一次酒后,那时候我刚上班,还是一个职场小白。同事们一起聚餐后,他喝多了,我受命送他回家。下了出租车,他不肯进小区的门,拉着我的手郑重的叮嘱,大意是一个新人该如何在单位生存,然后是他如何有才,却被领导利用,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他说得郑重其事,我却能在心里分明的感受到,他气势的不足和内在的虚伪造作,做为职场新人又不好得罪他,只能一边听他嘴里含混不清的唠叨,一边勉为其难的应承着。
再后来,就是听说他有惊天动地的鼾声。据说一次户外团建,晚间住宿,因为他打鼾没人愿望同他住在一个房间,最后一个自持鼾声如雷的同事临危受命说:“没事,我鼾声也很大,就我们俩一屋吧!”结果那人住到半夜两点再也受不了了,丢盔卸甲仓皇跑路了。
要说他鼾声大尽人皆知,他应该有自知之明,但他自己似乎总被蒙在鼓里。后来我们单位一行三人到省城培训,因为深知利害所以提前就作了安排,让他和外地市的同行同住。第二天早餐时,他向我俩报怨:“那个人真是讨厌,一晚上不睡觉,将电视声音开的很大,一直看到天亮!”看他义愤填膺很认真的样子,我俩也不好捅破真像,又实在憋不住笑,一口饭堵在嘴里,趴在桌上全喷地下了。
他很崇尚“读书人”。最早我听同事很奇怪的说,周未见到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台阶上,对着空旷的广场,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唐诗。再后来,我们一个科室,对他了解多了,他总对我语重心长的说“干一行爱一行”,并且说当年他父亲如何敬业苦学岗位技能。他的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会计师资格考试教材》,低着头用短粗浑圆的手指逐行划着细读,读着读着就开始犯起迷糊,然后在拖拉机马达般的鼾声里,仰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在我们同科室的四五年里,他总也没有通过资格考试,却一直契而不舍的学着,不知道后来放弃没有。每当想到他苦读的样子,总是觉得很无奈,又觉得很可怜。照这学法,别人三顶博士帽都戴头上了,他还在小学的门槛边磕磕碰碰。
2、
写到这里,忽然觉得很对不住他。人走了,不都要善意的夸大一下他的优点,或者将他平凡的人生装饰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吗?没有“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文彩,也要像悼词一样说“一生勤勤勉勉,不求名利,豁达大度”吗?我这样写,是不是在揭他的短呢?平日关系淡漠的同事,听闻他的死讯也要感叹一声“好人呀!”更何况我俩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他待我那是相当的上心。
最开始只是见面点点头的一般同事,听闻别人私底下议论,只觉得他是一个酸腐又充满喜感的小人物。再往近前走一步观看,就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隐约令人不适,夹杂着窝囊无能和自欺欺人。到了一个科室彼此才有了真正的了解,他虽然迂腐,但对文化是真诚的喜爱,因为我爱读读闲书,发表点自以为是的高论,爱屋及乌,他对我格外高看一眼。这种高看,不是试图获得某种回报的投资,而是真心的喜欢和认同。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相比其他同事走的更近。成了朋友他对我更没得说,单位总有点杂事,好多我都不知道,他就替我做了,甚至于家中的琐事,他一听说不声不响就到了。
当然和他做朋友也是有代价的,同事聚餐他一喝就高,酒力上了头就生出些劲头来,又不好对他人述说,逮住我胡扯八道个没完,害得我要用胳膊护住脑袋,防止他的吐沫星子,喷到脸上。尤其他还有一个另人讨厌的习惯,每说一句话都怕人没听明白,要问一句“你说是吧”,然后用手重重的拍打一下你的胳膊来提醒,拍的多了打的人生痛。每当这时,我都要找借口赶紧跑路,他可能还像打鼾一样没有自知,不明白为什么在需要朋友支持的时候,我却选择走掉,也许在他心里会觉得我其实很自私,也因此内心颇多受伤害和被辜负的感觉吧。
3、
建国哥走了,我在朋友圈发了一行缅怀他的文字,有同事留言“希望他在天堂依然豁达大度”。听到这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建国哥真得如同大家见到的那样豁达大度吗?他五短身材,体形偏胖,尤其有一个大肚子,远远看着跟个米勒佛似的,不论别人怎样,他总是一幅笑脸恭迎着,因为这,别人就说他豁达大度,他真的是那样吗?
在我心里,他从来不是豁达大度的,相反我觉得他是小肚鸡肠的,他每天一幅“我没事”的样子,其中的辛酸愤恨有谁知道。我一直学心理学,跟他慢慢讲他也有了兴趣,后来还经常市里市外的跑,一起参加工作坊。在课上有时会被邀请分享体会,他总是说“慈悲”“爱心”什么的,坐在旁边,我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大嘴巴,大骂他一句:“憋死你个兔孙算了!”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站起来大骂一声 “他妈的,老子受够了,都他娘的一窝混蛋!”然后放声大哭,把一生的委屈都哭了来——可惜这样的场景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这样说,可能只是我的投射,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满含着一腔愤闷,却要挤出一幅笑脸满世界摇着尾巴,希望得到一点怜悯。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呢?是不是富贵、是不是优秀、甚至是不是有文化都不是最重要的,是重要的是曾经敞敞荡荡的活过,高兴了就大声的笑出来,悲伤了就咧起嘴哭一场,不喜欢就一摆手干脆的说不,喜欢了就可以放开双臂冲上去紧紧抱住。我们读这么多书,到底是为了什么?终归不过是为了找到方法,可以活成我们自己喜欢的样子吗?现在建国哥走了,命运没有给他机会让他在这一生里痛快的活一场,我还要面对自己的人生,寻尽一切机会做我自己!
4、
每一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很多人,在相遇相行一程后再也没有相见,但这些人一直都保存在自已记忆的深处,从来没有真正的消失过。不定哪天,一阵风、一声鸟叫就将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唤醒,自己开始在脑海里将他再端详一翻。这就如同某个周日闲暇无事的下午,打开尘封的画柜,将一幅幅画作拿出来品味欣赏一样。
有些人如同清雅的水墨山水,素淡无华却意境悠远;在些人如同绚烂的西洋油彩,热情奔放淋漓尽致:而更多的人如同铅笔勾勒的人物速写,只有轮廓却找不到细节。那么在我的画柜里,建国哥是什么呢?
我迷惑了,或者说我本想善意的将他赋予更艺术更美好的联想,但良心告诉我不能,因为那不是他,如果那样,是对他真正的侮辱,也是对我自己彻底的欺骗。建国哥像一个人展开宣纸正要作画就打翻了砚台,然留在画布上一片凌乱的墨迹。他很努力的端详着墨迹,曾试着把它变成远山的一部分,或都将它勾勒成一擎伸张的荷叶,又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然而生命不再给他机会了,不由分说收走了画卷,现在展现在人面前的是一团乌漆麻黑的墨团,只有了解他的人仔细分辨才会发现他运笔的痕迹,他曾设想要表现的意味——然而这一切再没有可能了!
他走的第二天,我去了他家,在他的遗像前,我的泪流满面,失声的哭了起来,但想说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哥你为啥就走了,我们一起呀!我们一起来改写这些,你这个混蛋!
(写到这我又一次掩面痛哭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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