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虽然农历新年还没到，但是早有住户刮起了节日彩灯。这寒冷的天气，连个流浪汉的影子都抓不到，黑糊糊的窗子上那几串彩灯闲得很突兀，“繁华”的空城，气氛不言而喻！
home cafe坐落在这个老旧的机关家属楼相对显眼的地点。二楼的窗透着微光。
房间里乱七八糟，满地的衣服和照片。有些泛黄的，朱萌也记不得是何年何月和什么人在一起拍的了。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制式衬衣，蜷缩在凌乱的床上，滑到脸上的几缕头发早已被泪水浸湿。右手的拇指轻轻划过照片上周俊的面庞，他笑得那么灿烂！朱萌挽着他的胳膊，一脸幸福的表情。
自周俊身陷囹囫，朱萌一直闭门谢客，只是接过几通徐继伟的电话，最后一通是昨天晚上打来的，“妈身体不好，你开车的时候慢一点”她嘱咐了一句便挂断了电话。然后又是一夜无眠。
朱萌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床头柜传来一阵声响。那是一包香烟，他最爱的牌子。她想起他经常会猫在店里的某个角落，一边抽烟一边写他的小说，自己则是一脸嫌弃地掐着鼻子，他看到了便会一脸坏笑的将烟递给自己，“萌姐，要不要尝尝？”
“我要不要尝尝！”
可是朱萌连一根火柴都没找到，一气之下，她将香烟摔在地上。当她再次坐在床上，她已经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出房间了。
她打量着四周，希望找到点东西能填满她空洞的眼睛，最后那张老照片让她失声痛哭，只是她不确定为了什么哭！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一群孩子围着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位慈爱的老人。
彩票投注站早早就开始营业了，附近的街坊和卖年货的小贩坐在长条板凳上等着开奖，他们或翘着二郎腿，或叼着烟卷，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捧着本地摊杂志看得津津有味。
“离开奖时间还有三十秒，请抓紧时间下注。”
老姜自动屏蔽了身旁那个自来熟的小贩，他掐着彩票注视着显示屏，这组号码是自己昨晚研究一宿的成果，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渗出了细汗。
“下面公布中奖号码……”
老姜顿时心底一凉，自己的号码和中奖号码差的也太多了吧！
“老伙计，咋样，中奖没？”那个自来熟的小贩把老姜问的浑身不自在。
老姜并没有搭理那个暴牙的家伙，而是径直走到柜台前。
“老姜，我刚才瞧你跃跃欲试的架势，还以为你能中个大奖呢！”老板放下杂志，笑吟吟地盯着老姜。
“哼！本来到嘴的鸭子废飞了，是不是你这个老屁眼儿在后面捣什么鬼了，害得我一次都没中过！”老姜没好气地回答。
老板倒也不生气，他故意提高声调回敬道：“你这龟蛋，过不去河嫌裤裆大，我要是能黑到后台，还在这哄你干鸟！”
一个街坊也在一旁插嘴：“我说老姜，我去你家洗个澡你都不说抹抹价，你心眼太小，别学人家来买彩票了！”
老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颅内高速运转的思维却没帮他捉摸出什么反驳的话。老板表面上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本肉欲杂志上，心里却暗自好笑，街坊和摊贩们也开始研究新的号码。老姜知道自己被孤立了，臊着红脸朝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老板的声音：“老姜，以后常来，等你中奖了请我去满汉楼搓一顿！”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地上已经积起薄薄的一层。时值年关，年货贩儿们让这片闹市区更加热闹，每天天刚亮就有人结伴来置办年货，可气鼓鼓的老姜偏偏格格不入。当他回到自己浴池门口时，发现一个小贩正掰额下的冰溜子。
“喂！你凭什么浪费我家的水！”老姜掐着腰吼道。
“姜老板，我怕它掉下来伤到我！”
“你在我家门口支摊儿，我都没要你租金，你还挑三捡四的，不愿意呆就滚！”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
门里的伙计听到老板的喊声，就准备出去增援，当他打开店门的一刹那，一只大手刚好搭在老姜的肩膀上……
搓澡的师傅看着墙上的挂钟，这对父子依旧准点来洗第一水，三人寒暄了几句，那师傅就门离开了。
儿子简单地淋过水，便泰然自若地坐进冷水池中，他一直闭着双眼直到父亲背对着他坐在热水池中。
“果然，洗澡还是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父亲一边说，一边用手舀起水扬在身上。儿子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问到：“下一步什么打算？”
“过年！”父亲脱口而出。
一滴水珠避开儿子高挺的鼻梁滑至下颚，犹豫再三终于在水面泛起涟漪，他盯着自己扭曲的倒影沉默了。
“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心急！”父亲说着又将身子向水中探了探，直到水面没过脖颈。
“我不要再等了，一刻都不要！”儿子愤怒地站起来，冷水池仿佛一瞬间开了锅。
“你要知道慢工出细活的道理！”
儿子转过身，看着父亲，呼吸逐渐加重。
“小子，你现在还不能杀我！”那语气仿佛是在话家常。
儿子别过脸，将目光置于别处，他没想到的是父亲会猛地从水中站起来，转过身扼住自己的脖子。一瞬间父亲玩味的笑容和满是伤疤的胸膛开始模糊，父亲得意地看着儿子的双瞳孔，愤怒，无助，痛苦……人果然自始至终都是复杂的动物。
“我告诉你，有些事决定了，就不容改变！”说完“父亲”一发力将“儿子”重重地甩在水池中。
经过一番挣扎，“儿子”伏在水池边不住地咳嗽，“父亲”坐在水池的另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父亲”却置若枉然，他亲切地与来往的街坊、小贩打着招呼，“儿子”随着他走走停停，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一会的功夫“父亲”停在一个卖玩具的摊位前，仔细地挑选着，“儿子”只觉得这一刻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一间早餐铺前，老板娘正在教训自己的女儿，一个中年男子迎面走了过来，蹲在小女儿身前，满面慈爱地看着她。小姑娘接过玩具破涕而笑，一旁的女人看着面前的“父子”满脸堆笑。
“快谢谢吴伯伯！”
小姑娘轻轻地在对方脸上轻轻地啜了一下，附近的人都乐于看见这一幕，是啊，要过年了。
苏洁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
“这花会是谁送的呢？”徐继伟在一旁思考着。
“那个短发的黑衣女人看到我和小洁，便戴上墨镜慌张地离开了。”吴长生一边帮着摆放贡品，一边说：“人家不方便说，我们也没好意思问。”
“大概是哪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姐妹吧。”朱萌俯下身将篮子摆在一边。
“可怜的孩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纪春玲看着眼前的墓碑：“老杨，你在天之灵要保佑那孩子平安无事！”
吴长生打量着纪春玲，叹了口气：“老姐姐，这种事儿让孩子们办就是了，你腿脚不好，就别来遭这份罪了。”
“唉，我最近总会梦到老杨，快过年了，我给他做了几件衣服，以前啊，他总嫌我弄得丑，现在只有这些咯！”说罢纪春玲慢慢地跪了下来，吴长生想上前扶一把却被徐继伟拦了下来。
慈院长杨公瑞安之墓，落款是HOME爱童院。
“别人学英文都是从ABC开始，我们是从HOME开始的，院长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让我们知道了家的含义。”朱萌说话间回想着自己曾一脸稚气地问这是个什么字，模样怎么这么奇怪。
“院长说我们这是爱童院，就是不希望我们觉得自己是孤儿！”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块墓碑，这位老人留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太多太多。
徐继伟朗声道：“院长，过年了，我们来看您了！阿俊临时有任务脱不开身，子安还在回家的途中，他们稍后会来看您的。我们的恩师吴长生所长和阿俊的女朋友苏洁也来了，妈给您做了几件漂亮的衣裳，我们陪您一块过年！”
“阿俊的女朋友”朱萌听到这里，右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院长，HOME CAFE将今年收入的一部分捐给了全国需要被关爱的孩子们，我们都知道这是您的心愿！”
“老哥哥，您生前我们并不相识，但我经常听小俊和小伟说起关于您的一切，您是条汉子，我老吴这一生没敬佩过谁，您算一个！您放心就是拼了我的老命，我也会照顾好大家的！”
“杨院长您好，我叫苏洁，我是阿俊的女朋友。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关于您的一切我常听他提起。他真的临时有任务，您放心他一直记得您的嘱托，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苏洁尽力没让眼泪流下，朱萌全都看在眼里。
“老杨，你生前嫌弃我是农村人，又嫌我丑，你是大学教授，我确实也高攀不起，孩子们叫我声妈，你却偏不让他们喊你声爸，你为什么就那么嫌弃我？现在好了，过年只有这点糕饼和几件丑衣服，我老了，眼睛花了，做几件衣服弄得满手都是伤，这衣裳怕是更丑了！老杨啊，你说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孩子们长大了，有出息了，却偏偏没有机会孝敬你，你在那边住的还习惯吗？你为什么不带上我？你是不是还嫌弃我啊……”
纪春玲终于泣不成声。
苏洁想上前扶一把，却被朱萌抢先了一步：“小洁，这是我妈，就不劳烦你了！”
“萌姐，都是自己人，你太见外了！”徐继伟怕场面太尴尬，忙出来圆场。
郭子安得知周俊的遭遇后并没有太过伤心，也许一个职场新人没有那么富余的时间吧，以至于返乡的车票都订在腊月二十八，他离开公司时，只剩下写字楼那个略微跋脚的保安。
开往营府市的火车上，很多人都在谈论警察杀人的事儿，郭子安明知道那都是添油加醋的版本，却还是乐于接过一个醉汉的啤酒，说起他听到的故事。
当孩子们看到威风的吉普车，早就将徐继伟的警察故事抛到脑后了，不过这倒是合徐继伟的心意，他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纪春玲和爱童院的阿姨们张罗了一桌子菜，可是所有的大人都没有胃口，孩子们也不敢动筷子，原因是纪春玲要去上访。
“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小俊对你们不好吗？你们都有出息了，特别是你，一个警察看见自己的兄弟被人冤枉，却只想着避嫌！你们什么都不做，我要去上访你们又不同意，那你们说究竟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在这样的气氛下，再小的孩子也会安安静静的。
“哇—”一个小男孩终于承受不住大哭了起来，很快就被阿姨抱走了。
“当警察！以后谁也不许当警察！”纪春玲喉咙都吼破了音。
朱萌朝着窗外柿子树的方向发着呆。
朱萌和郭子安回到家已经接近九点，徐继伟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朱萌关好门后转过身，去发现郭子安板着脸看着自己。
“子安，你晚上睡那边的房间！”
“我要和你睡！”郭子安故意放慢语速，可是朱萌却仍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子安，子安你说什么？”
“我要睡你！”
“郭子安，你说什么疯话！”这是朱萌第一次对人大吼。
“姐，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朱萌扭动着身体，她不知道外表孱弱的郭子安力气竟然这么大！
“子安，你冷静点！”
一双手在朱萌身上游走，最后扣在她的胸前，绝望的泪水决堤了一般。
郭子安发现朱萌在哭，他一把推开了朱萌。
“那个周俊有什么好的！”
他不顾朱萌的反抗将她丢在卧室的床上。
“今晚我他妈要定你了！”
秋日的白桦林，地上铺满了松软的落叶，一个熟睡的小男孩依着一个粗大的树。
树梢上，枯黄的树叶终于熬不住，落在小男孩的脸上。他揉了揉眼睛，发现伙伴们都不见了。
“继伟，萌姐，悠娴，子安！”
小男孩用尽全力呼喊着伙伴们的名字，当他意识到自己落单了，拔腿就跑。眼泪不自觉地划过脸颊。
乡间的土路看起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小男孩已经气喘吁吁了。突然间路边的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佝偻的老人，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小男孩。逐渐地，小男孩放慢了步子，路边的人也越来越多。
留着辫子身着马褂的前清举人、穿着破旧军装的独臂军人、头发蓬乱颜面哭泣的女人、仰天长叹的汉子，热情激昂的红卫兵，跋足的疯子……
小男孩忘记了哭泣，他好奇的打量着他们，他们也好奇地看着他。他越往前走人越多，他忽然发现这些人的脸都是灰色的，好像燃尽的黄纸。他就这样走着，好像脚下的路是他们让出来的一样。
小男孩走着走着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架了起来，左右是两个高大的武警，他没有反抗继续朝前。一直走到一个木质的高台，正前方一个老人坐在八仙桌后面。
“周俊，你可知罪？”那沧桑的声音很空灵，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院长，我好害怕，我想回家！”说完周俊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个孩子了。
老人挥了挥手，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啊—”周俊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满身是汗，周围熟睡的犯人开始抱怨。门外的狱警下了一跳，他骂了声娘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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