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加水还是水，盐加盐还是盐。然而樊振东，是一块不溶于水的盐。
周雨斟酌了很多天也不知道怎样和还在国外打比赛的樊振东开口，一是怕影响他比赛的心情，再有，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自己的打算。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谋划已久的这件事称之为分手，因为自己仿佛没有立场说出分手这样的话——他们似乎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在一起过，按照比较矫情的说法，这么多年了，不明不白的，该有的亲密也不少，但是转过头来，周雨又觉得他们之间，其实和普通队友，也没什么区别。
周雨想过分开不是第一次了，他的小胖子除了把他揽在怀里的时候，他总觉得他们离得很远。这不是樊振东一个人的问题，但他们没有办法解决，这仿佛是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存在于他们每一天的相处中，但开始时不明显。除了日益增长的感情，随着彼此的熟悉与了解，这问题也成为了越来越深的裂痕。
他看了一眼微信，樊振东三天来终于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一张图片，是在国外某个挺出名的餐馆，他们以前一起出国比赛的时候去过一次，樊振东端端正正地拍了桌子上的招牌菜，发过来又没了下文。
周雨心中好笑，樊振东示好的方式这么多年如出一辙，想尽办法找话题，找不到话题了拍拍照片，好像在提醒对方，我们明明是最熟悉对方生活的人，他尽力地想把周雨和他错开成空白的时间用一些日常的东西填补上，最常见的情况就是周雨配合地问他“又去了这家吃啊？和谁去的啊？我记得还挺贵。”然后樊振东就舒了一口气一样滔滔不绝地几段语音发回来了。
但周雨知道怎么样让樊振东难受，他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行了。
稍微表现出来自己的一点冷漠，然后晾上小胖子一段时间，就能让他慌里慌张地想来哄哄自己，笨拙的又有点自尊心过剩的樊振东就会找机会自己蹭过来，“周雨，周雨你干嘛呢？”又或者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旁边时不时地看着他，像只小狗一样，表面上装的很好，实际上可怜兮兮的那一点劲头儿都暴露了出来，仿佛就等着周雨摸摸他的脑袋才好。
小神童，世界冠军，樊振东实际上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从他们刚刚认识，周雨就慢慢慢慢地发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长大得太快的人都是这样的，周雨能比旁人更深刻地感受到樊振东情绪里的不安。
但每个人都像是独立的个体，谁都不能真正感同谁的身受，若要在一起，只能拼了命的互相融合。他帮不了樊振东，就像樊振东也帮不了他一样，他们只能在一些静默的时刻依靠彼此的体温获得片刻平静与安抚，但都解决不了对方人生中巨大的困境。
他和樊振东，彼此固执的灵魂里，都有一小部分不能相融。
他们明明那样相爱，却常常在某一刻感到彼此无法理解。
周雨觉得这次连轴转一般的赛事大概会牵扯住樊振东全部的注意力，这是一次时间跨度很长的分离，其实他们早已经习惯常常见不到彼此，这段长时间的冷静足以缓冲他们惯性的情绪，他觉得樊振东会明白，分手不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人生中有许多事情比爱情更难，他们走到今天全靠两人费尽心力的拉扯，而从今以后，他们都该放下这不尴不尬的一段少年情感，轻装向前。
他在晾了樊振东一整晚之后的凌晨，看完了樊振东的一场比赛，然后给小胖子发了长长的一段语音，他觉得发语音会比打电话更好，樊振东从来的脾气就是急着打断他，“周雨你自信点儿自信点儿，没问题昂…”
他从来没听完整过周雨后面的话，“小胖，我觉得……”
我觉得什么呢？是真的累，是真的尽力了，也没办法。
这回周雨一定要让樊振东听完他所有的负能量，他的抱怨和沮丧。他先是说了说自己刚看了的比赛，习惯性地安慰几句又夸赞几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他说小胖咱俩还是，还是不合适在一块了，我觉得咱俩，分开比较好，对你也好对我也好，咱们在一块的时候你太小了，稀里糊涂没想清楚，这么样一直下去咱们两个都会很累，特别累。
他顿了一下，又说，你以前喜欢我不代表以后也会，人走着走着就会，眼光和想法都不一样了，比赛不也是这样，你应该能明白我什么意思，小时候觉得重要的东西，长大了就不觉得了，二十岁喜欢的，三十岁，四十岁也就不觉得重要了。
樊振东没有回复。
一直到樊振东回国，他们再没有联系。
周雨心里觉得虚虚浮浮，想，这大概就算是默认分手了吧。
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悄悄难过，觉得时光偷走了他太多东西，他最好的青春年华，他的少年意气头破血流，还有他的小爱人。可那是他亲手丢下不要的，也怪不得别人。他也怀疑自己这一次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他没想到樊振东会一言不发地跑过来找他，他坐在桌子前面玩游戏的时候，樊振东门也没有敲，就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
感觉到樊振东的注视，周雨回过头来，对视的一刹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樊振东没等他说话，伸手搭在他肩膀上，笑了一下。
“你又玩游戏啊，你玩吧，我看一会儿。”
“你有事啊？”周雨说。
“没事儿啊。”
周雨接不出话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坐了坐，想挣开肩膀上的手，但没成功，樊振东的手还带了些执拗似的，一只食指勾住了周雨的衣领。
这下子周雨的这一盘游戏玩得也稀里糊涂，手底下的英雄几个大招放空后被对面单杀，画面成了灰色，周雨也不管方博他们几个在对话框里疯狂发问号，干脆发起了投降，也不管成不成功就挂机了，扭过脸来别别扭扭地对着樊振东。
“嗯……小胖，你没看微信吗？”
“没有。”
“……”
周雨一瞬间胸口涌上一股无力，“樊振东……我就知道，你就是这样，老是这样……”
明明谁都不理解谁，明明彼此之间的共同点就越来越少，却还是只想维持着原样，微信的语音听了前面几句后面都没有听完整，大概以为只是周雨例行公事一样的安慰，觉得周雨又肯来哄他就是两个人的冷战结束了。
“樊振东，你现在出去，回你自己屋里，把我之前给你发的微信好好听一遍。”
周雨冷着脸，声音有点抖，又觉得自己这是何必呢，反正分手已经是决定好的事情，他早就下定了决心，现在生气没有任何意义。
樊振东却俯下身来，从背后搂住了周雨。
“雨哥……”
他的嗓音和几年前有了微妙的区别，离得近听还显得更加低哑，周雨从来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般地觉得小胖的声音是好听的，带一点点的东北口音也可爱，唱粤语歌的时候更是迷人，他很早就不能拒绝樊振东的荷尔蒙，然而这也是现如今他最后悔的事情，两个年轻人昏头昏脑走到了没办法收场的那一步，以为一点点情爱就可以支撑彼此的明天。
周雨用力去挣，他本来被称作雷哥就是因为力气不小，但现下却没办法挣开小胖的手臂，樊振东似乎把打比赛的蛮力都用上了，两个人扭在一起像打架一样，周雨的胳膊都被箍得发疼。
“起来！你有病啊，你有病啊樊振东！”
“我有病。”
樊振东低低地道，“我在国外感冒了一次，不过很快就好了，吃的东西也不对，拉肚子，身上的疹子也有点复发，早上才去又看过一次，我有病雨哥，特别严重，你都不知道。”
周雨不再动了，垂着头看着搂在自己胸前的手，“樊振东，其实我给你发微信，是想说……”
“我去上回那家餐厅了，周恺和我去的，他那个人贼无聊，点菜也有毒，就点的上回你说难吃的要死的那个啥……”
“樊振东……”
“那个叫啥来着，哎呀想不起来了，反正我一口没动，他都吃了……”
“樊振东！”
周雨有点急了，然后他突然感觉到有些温热的东西落在他的领子里。
小胖哭了。
“我知道——”樊振东突然改变了话题，“我听了，语音我听了，我知道你要干嘛——”他独特的少年混合着男人的嗓音带着哭腔哽住，突然尖利的劈了一下，后面的句子都是哑着嗓子吐出来的。
周雨觉得被人攥住了心脏。
“我就是故意假装没听。”
樊振东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输掉了比赛，结束了满满的赛程回到宾馆，满心欢喜的以为周雨又在担心他给他发来了安慰，听到后面却只有“爱情没那么重要，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就不会喜欢了。”他知道自己和周雨之间一直存在着问题，年龄的差距，职业生涯的困境，共同话题的缺失都让他们心力交瘁，但他不想离开周雨。
他还没修炼出战略性放弃的人格，他觉得自己喜欢的，总要争一争，他凭什么要放手。
“我假装没听，现在我听了也不同意，周雨。”
“你凭啥说我不喜欢你啊。”樊振东抽了抽鼻子，“现在这样儿明明就是你不喜欢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不是。你还是不懂我意思小胖——”
“我懂——我懂，但是你好好想想，咱俩不在一起了，生活就会更好了吗？你就会更高兴吗？你要是现在说一句会，我马上就滚。”
根本就不是感情的错。
我们的生活各有各的一塌糊涂，但我们都没错啊。
爱情不能解决问题，但爱情本来就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人生的奢侈品罢了。
“难受的事儿都会过去的，从解决困难的过程里收获和学习，不是你说的呀？”樊振东的下巴搁在周雨肩膀上，削瘦的下巴颏硌得人生疼，周雨偏过头不看他，但是没躲开。“永远当我的后盾不是你说的呀周雨？”
周雨没想到樊振东几句话就能把他的很多决心都噼里啪啦地又碎掉了，他不看樊振东的眼睛，就不用暴露自己迷茫又犹豫的眼神，但樊振东抱着他，这样的姿势有点撒娇的意味，他就真的还是那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小朋友，但是一腔爱和勇敢，衬得自己的想法都有些矫情。
他不知道这俗世中的爱人有多少与他们相似。彼此相爱就像盐和水的融合，但终于有不能互溶的部分，还得各自面对。就像他们两个，再怎么互相喜欢还是要在裂痕上架起层层叠叠的桥梁。
可樊振东说他不要分开，他还要在破碎的桥面上修修补补，他还要义无反顾地做周雨杯子里那块不溶于水的盐。
那么我再苦也得喝下去。
周雨突然没头没脑地想到这么一句。
你抱着我喝，就没那么苦了吧。可能也不能常常抱着。他又想。
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樊振东见他笑了，终于松了一口气。把脸埋在周雨衣服上蹭了蹭。
“哎哎——鼻涕别往我衣服上蹭。”
“我给你洗。”小胖子脸上有了些笑容，但还是有点小心翼翼地看着周雨，“那微信不算了昂，我没听我也没看，啊不对，你就没发，你啥也没给我发。行不行？”
周雨微微点了一下头，得到肯定回答的樊振东忍不住又使劲抱了一下他，“樊振东你要勒死我了！”
小胖松开胳膊，挠了挠后脑勺，周雨站了起来，“我要洗漱睡了，你也快休息吧。不是有病嘛，我看你晚上还和大番他们吃辣了？”
“啊？你咋知道的。”
周雨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樊振东脸上还挂着一点没擦干净的泪痕，他心又软了一下，“少吃辣，快去睡觉吧。”
“我和你一块儿去刷牙。”樊振东说。
樊振东穿了双拖鞋跟在他身后，啪嗒啪嗒，周雨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他们认识不久的时候，他走快些，樊振东也跟着走快些，他走慢些，樊振东也跟着慢下来，他们常常走着走着就撞在一起，胳膊挨着胳膊。樊振东是他的小影子。那时候他们一转脸目光对上了，就会不知道为什么一起笑起来。
看着四下无人，樊振东又忍不住过来抱他。
“三十岁我还喜欢你，四十岁也是，我保证。因为我觉得咱俩谁也跑不了。”
樊振东咧开嘴笑着说。
周雨在恼人的拥抱里温柔地叹息，他想他已经认识这个抱住他的人很久很久了，久到那时候他们好像还是小孩子，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也还没有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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