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厂的技术科是很冷清的。
有那么四年半,我几乎每日独处一室,特别是夜班。除了机器运转时所发出的轰鸣声,时不时到你窗外来的操作工的“喊一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响了。一盏孤灯,一台电脑,守着漫漫长夜,四年半,我学会了如何抵御寂寞。
滋味是寂寞的滋味,然而倒也自由,没有人管——那会儿看了不少书,现在勉强能写上几个字,也是那时候练就的。
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发明的三班倒,让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转,让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人跟着机器转。“始创三班倒者,其无后乎?”我常常这么想。
世间我所恶者有三:烟,酒,三班倒!
染厂的技术科是很热闹的。
我的岗位搬到了有人的所在,于是我有了同事:对“常规”和超柔绒色样的老周,算单的阿黄,对麂皮绒色样的老孙,神出鬼没的杨经理。另加上一个呆头呆脑的我,就这样和同事们凑齐了一个结构完整的新技术科。
新技术科的隔音效果确实好一点,以前听外头是“哄哄”地响,现在是“嗡嗡”地响,虽然里头常年闹哄哄的,但也不能说没有一丝进步。身后的空调调节着新技术科的气温,使之冬暖夏凉。回想在原来的地方呢?哼,不是热死就是冻死,夏天对着电风扇汗流浃背,冬天披着军大衣勉强度日——苟活于世实属不易。我几乎每天都要感谢上帝。
新技术科里头是真热闹,进进出出的操作工人就很不少,有时候又从染料仓库来了一个称料的胖子,从车间里来了一个值班长阿桂。小小的一间屋挤了十来个人,还不热闹?
他们的言论所涉及的领域非常之广泛:从卖鸡的张汉良所卖的鸡的鸡爪上的泥巴,到某恐怖分子集团所劫持的人质的安危;从某人家后面的小河到遥远的火星;从捡垃圾的弱智去嫖妓所闹出的笑话,到漂亮国总统的言论有多么气人。古今中外无所不谈,怪力乱神无所不至。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冒着两道光,只有我呆头呆脑不发一言——我是技术科里最沉默的那一个,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
“这帮鸟东西!”我心里想。
“看客和流言家!”我心里想。
当时正受着鲁迅先生的影响。
有一天,小林林的老婆和厂里闹矛盾,服毒死掉了。小林林其实并不小,三四十岁的模样,智力比正常人略低,人们都叫他“神经病”。他的老婆和她一样。这件事在技术科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其风浪几乎盖过了总统换届。人们将这件事谈论起来,无不神采奕奕,脸上挂起一副怪异的微笑模样。这些言论使我很不舒服。然而再看小林林自己呢?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个老婆一样。他和他们一起说着笑着,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人们最关心的无非是同一个问题:小林林究竟拿到了多少钱。
老婆自然可以再娶,只需有钱,仿佛是这么个意思。仿佛这些人的老婆随时都可以死掉,倘若能换来金钱的话。
这样的所见所闻使我更加沉默,沉默得像最深的深渊,沉默得像一个异类。
夏天发放冷饮,也许是冰红茶,也许是可口可乐,我开始收集空瓶子。
我将所有的空瓶子储藏在身后的一个大柜子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柜子塞满了。人们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在人们的眼中,我,沉默寡言,温和老实,认真负责,难以接近。所有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伪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感兴趣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空瓶子塞满了大柜子。
有一天,小林林看到了那些空瓶子,他很高兴。
“给我吧,我拿去卖钱!”
“嗯,都拿走吧!”
没有人知道我是为他而留着,因为我曾见过他捡起了地上的空瓶子,露出十分高兴的笑容。
我知道某一天小林林一定会发现那个柜子,即使我不说。
他心满意足。
我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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