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落定,闻仁懒瘾发作,去对街风情网吧耍了整个早上,回来无缝衔接睡一个饱满的觉,午后精神满满再开店门,笑容阳光得连常客都觉得诡异。
直到第二天早,闻仁从店内拉开铁闸门,半人高的纸箱赫然入眼,孤零零挡在店门前。闻仁吓了一大跳,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可疑的人,便搬进店里。他钻进小隔间开始动手拆纸箱,一层拆开,又是一个纸箱,这样反复数次,闻仁方才在雪花堆的泡沫里捡出一盒锦盒:“亏我还以为是多大的画幅,原来宽都不及两尺么。”
闻仁在隔间里闷得汗热,先放下盒子上小楼上擦汗。楼上就是他的狗窝,浴室只够他一人站着,背靠塑料门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都长到肩了,刘海快遮完眼睛。他长得一般,顶多年轻,五官只有那常年被散落刘海遮挡的眼睛稍稍好看,那眼尾有些微挑飞起来,刘海翻动时,露出来有些笑意盈盈的眉眼。
本着敬业信念,闻仁扎起后发,前边干脆就用发卡卡住。
真完美啊。
下楼前他还没有忘记戴好纯棉手套。
闻仁之前猜金主的货大概是什么名家出品,激动热切,可看见真物的一瞬间他失望了。
他小心翼翼开启盒子的暗扣,一卷画好端端合适地躺在里面,闻仁轻缓摊开,万幸中的万幸,画卷还没脆得跟饼干似的,卷面赫然展现出久藏的真容,如果不是破损处实在不堪,闻仁真的会有种亿万富豪欣赏自家藏品的感觉。
这画的状态,比闻仁想象中还差劲。
依稀能辨得出是山水,也有些许设色。画面露出几块碎片的残缺和空白如同锈迹,四角斑驳有脏痕,整一幅像是碎裂的瓷器,甚至还有被虫咬的痕迹,简直丑陋之极!完全无法得知是什么朝代的纸。
都说纸寿千年,这玩意怎么看都像是刚经历了世纪大战。
闻仁此刻才真真切切后悔接了这手单子,他是不是被老板忽悠了??可对方给钱太多,他想干完这票就洗手归乡,呃不,老老实实扩大小卖部规模,做大做强,起码也得有大润发水平,修画真不赚钱,再也不想干了。
就这样发疯良久,闻仁收起满腔哀怨才下楼开店门,这门帘子还没够到,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帘上晃动,猛然间在外面啪地将帘子甩开:
“师——兄!”
帘子差点没拍到闻仁脸上,来人风风火火钻进小店,就跟进了家一样,随手就拿起架子上的汽水仰头自饮。闻仁按好乱甩的帘子,从头到脚看这女子一身吊带超短裤,以及那能盖半张脸的墨镜,确定是自己的师妹没错。
“易出云……你先付钱!”闻仁沉痛,这家伙没大没小!怎么随便就拿!要破产了啊!
易出云一口气喝光了大半瓶水,剧烈喘气,她没理会自家师兄,抓下墨镜露出一双红肿干涸的眼睛。闻仁登时闭了嘴,才发现她手里还捏皱了自己贴在外面的传单。
“师兄,你不是招人吗,我帮你干,包吃包住就行!”易出云掐住闻仁双肩猛摇,眼神凶得快要冒火,闻仁被摇得天旋地转,挣扎大喊道别摇了!
“摇死我得了,你给我办后事啊!到底怎么了!”闻仁没好气坐上小板凳,易出云缩缩肩膀,蹲在他身边。
“…我被我爸赶出来了。”女孩面上却云淡风轻。
闻仁没爹,一瞬间无话可说。
这些年师兄妹关系愈亲,了解越多,他才知道易出云家里其实并不和睦。
小时候刚见面的那阵子,易出云一身干净的衣裳和小破砖屋格格不入,见了闻仁都不愿意打招呼,拜入师门后还时不时捉弄一下这浑身脏兮兮的便宜师兄。
易出云成日闷闷不乐,也不知为什么总看闻仁不顺眼。可偏偏有一次在师父的小院里闻仁发觉角落窸窸窣窣,村里的矮脚大黄狗趴在地上呜呜嘤嘤地不知干嘛,他凑近一看,是小师妹缩在角落无声啜泣。
被闻仁看见,顿时哭得天昏地暗。
大概是闻仁当时怀里还揣了些水果,他吓一大跳,水果全撒了,左右脚互相缠斗,屁股砰一声快砸进地里。
师叔赶来看的时候,见到两个不大的孩子还有一条狗哭得撕心裂肺谁也不让谁。
之后易出云也不欺负自家师兄了,闻仁甚至都不记仇,师兄妹关系走向和睦,连他们的师父都感到不可思议。
闻仁知道易出云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但她爸信奉棍棒教育,常常施以拳脚管教。他撞破师妹心事后,好像就突然变成了出气筒,易出云只要在她爸那儿受气了就会找闻仁,骂到天昏地暗,只把人当撒气筒。虽然现在的闻仁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易出云,我拜托你个事儿。”
“啊?”易出云抬头:“你还没答应我呢!”
“答应答应答应。”闻仁给师妹递纸巾:“撒完气了?”
“……完了。”
“好吧,亲爱的师妹,你能不能帮我借点书,回头列个表发给你,我晚上收拾房间你就住我这。”
好歹也是美院的高材生,借点市面买不到的书轻而易举,何况能不用花钱拿到书本,闻仁就绝对不会大方。
“……师兄,我去年就毕业了,你忘啦?”
“反正你能混进去学校吧。”
“……”
易出云被闻仁希冀的目光看得不自在,那是讨好时才会有的眼神,从前他问自己要糖果,或是央求帮他做作业的时候,便会露出这样圆圆眼还带有点天真的、充满欺骗性的眼神。
好吧!吃软不吃硬的易出云答应了请求。
出门前易出云丢给师兄一个白眼:“闻仁,你还是剪剪头发!”
闻仁回送她一个鬼脸,回到椅子上坐着,突然间陷入了迷惘。他从前很羡慕师妹,她有极好的天赋,随手的画便能让师父刮目相看道一声灵气,家境也好,身上总会有干净的新衣服穿,在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妈妈总会在休息日送来煲好的补汤,用那种大保温杯装着,闻仁沾光得以分一杯羹,但最后全都被闻仁喝进肚子里,是因为师妹根本不爱喝那种放了许多参或枸杞的大补汤。
师妹有殷实完整的家,能交学费,考大学,不像闻仁一朝落榜,干脆借钱开小店。
现在需要更多钱了。
闻仁忍不住抓抓头发,发圈松开,他又重新把发尾束好。不再去想生计问题,封锁好店门后他去仓库隔房,搬开角落里堆叠的纸箱露出一块小门,门背后便是真正干活的地方——早在购入店铺之前就存在的隔房,乍一看这门真像是狗洞,只有闻仁自己知道这是他唯一工作的地方。
隔房空间极大,窗口朝南,正红色长桌干净整齐,涂的是极光滑的漆面,他的笔、刀挂在墙壁,一个小木柜子里陈列一些石头章子和印泥,角落里只安安静静放了一两个陶瓷椅和,最重要的当属是洗手台了。闻仁搬过椅子,盖子堆着墨盒,又似乎存量告急,估摸着应该需要买纸墨了。
这副画摊开在桌上,不大,长不及闻仁手臂延展,看来他一人便能提起。
按照流程,应当首先摊好,力度适中,双手端平放在大桌垫板上。这画的装裱一般般,边缘黑条都落得差不多,闻仁这时候都不由得佩服自己胆大心细,裁切过程很顺利,大概是因为心有一股气,手里自然也利落有力。转移到绵纸上后,闻仁搓搓手回店里煮了一壶水,旅程即刻开始。
那些画上的颜色,虽然淡,可也是用矿物所做的颜料。淡蓝色与青绿交融,变得灰暗不见原貌,若是被不适宜的水温冲洗掉,那取自自然的痕迹就将彻底消失,再不能窥见她背后的传奇命运。
留下她衣裳的方法,是闻仁取一支软硬适中的豪笔来蘸胶水,在那将要褪色的地方填补覆盖,将此时的破败凝固。
接下来的工序相对简单,用顶级的羊毫排笔将水汲取,流水淌淌,纸面上染出一团深色,在中央如花朵般铺展。枯黄色的画浸在水里变成了朽木的般的深土黄,设色显现,笔墨还原,两三座山峰的勾勒细线缓缓变得锋利,细致而妖娆,天青蓝和青绿显现翠色,不再蒙上时间留下的污尘。
闻仁突然有些喜欢上这幅画,用卷成筒子的毛巾把水推出画外,爱抚地触了触边角。
突然一愣,闻仁感觉手感不大对。
怎么,硬硬的?
按理说,一幅画由三纸组合——画心是画本身,贴于命纸上,后覆盖腹背纸,最终贴上一些奇奇怪怪的装裱,就像没有馅的三明治一样……但是这画进了水后还是很厚的手感?
难不成有馅,闻仁不信邪地拿起镊子揭起一角,却见光透进的纸绢内,隐约可见一层藏在表面下的笔墨,叠盖着更深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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