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扎西楚臣的二十五岁是在寺院里度过的，依旧是在寺院里度过的。寺院滚着斑斓五彩的檐走成了一个大的层叠的方形领地，扎西每每站在正中抬头望天时，太阳就走过来抚摸他，从头至肩膀，再流到绛紫色的袍上，穿越山岗，奔过原野，打过风马，从五岁柔柔地走到十五岁，再从十五岁踏跃进二十五岁。
他很少说话。这里的人都如扎西这般，他们只歌唱，沿着太阳生命的日夜去吐思念，把玛尼咒串在心上，驰风。逐马。
二十五岁的这一天，他突然想起拉姆，想着她满身银饰叮叮当当地把山坡敲得到处跑牛羊，她的眉眼上停满太阳送来的彩，圆盘的脸也淌着红，像热闹的篝火。十五岁那年，格桑拉姆来看这个十年前被送进寺院的小沙弥，不，不再小了，他头下窜出来一大截身子，黝黑又土红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像是黄昏的天际开了条留给弯月的缝，他用低沉的嗓音唤她拉姆。
想起那段开头。阿爸送他到老喇嘛面前那天，他实在忍不住眨巴了些眼泪，顺着鼻涕荡啊荡地，阿爸用嵌着烂泥土指甲的大手从眼睛开始在他脸上摩挲，直到捏起把鼻涕往外一甩问他怎么了。小扎西瞪着大圆眼睛不说话，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属于他生命的隆重的音节：
“我想拉姆。”
五岁的扎西有一个想娶的人叫格桑拉姆，拉姆是他六岁的邻居。于是在之后的每一天，在老喇嘛不注视他的每一刻，他都在堆石头，一颗便是对新娘拉姆的想念的计数，开始以天数计，然后以月来计，最后变成了年。
“你想不想拉姆。”
所有人都知道扎西的小秘密，他要堆石子要娶亲的事情。于是所有人都问他想不想，那时他就狠狠地点点头，眼睛里也燃起一小堆火，老喇嘛看见就笑笑地夸他厉害。
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慢慢不再想得起拉姆了。他坐在窗前，外面下着入冬的第一场雪，白得天地一团亮光，他展开经卷思考着八地菩萨的显现。
今年的雪来得早，化的也早，描金的释迦牟尼佛像在一排油灯的映照下垂手迎接着二十五岁的扎西，他是走过经堂拿起他的转经筒时忽然又想起拉姆的，听说拉姆前一阵结婚了，嫁给一个经常跑汉地做生意的男人，扎西笑笑，手腕上的念珠也咯咯地笑，洒下不知名的祝福。
“你想不想拉姆。”
扎西的三十五岁，在西藏雪域的一个寺院住了半年。生日那天他像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念经磕大头，而后用一口小高压锅压了一锅面条给自己，碗里的面盘出一个脸的模样，他很少吃面条，这样的少有让他再次想起拉姆，大概拉姆家的老大快小学毕业了，他想。
之后的很多年，扎西走了很多地方，走很多寺院，走过很多人，甚至人群里偶尔会出现拉姆的身影。拉姆虔诚地双手合掌，拉姆的发辫上缠绕着五彩绳，银质的项圈闪闪发亮，耳上吊着椭圆的红珊瑚坠子，细长的指头上戴着绿松石和玛瑙镶嵌的银戒指，嘴里的玛尼咒热乎乎地吹到一望无际的天空……
四十五岁的扎西已经不做关于拉姆的梦了，甚至都很少做梦，他在香雾的缭绕中坐在森林的岩石上，或是溪水走过的石旁。此时，咒子的声音在唤他的识，那时碧色的，扎西想那是天空的密语。
“你想不想拉姆。”
直到有一年，扎西才认真做了一个关于拉姆的梦，拉姆从唐卡上的绿度母心口走下来，经过了森林，岩石，溪流，石堆，再经过狼群，虎口，雄鹰的翅膀，最后走进满月照耀的篝火中。扎西，五十五岁的扎西。
这样又经过了十个只有冬夏的岁月，有个汉地的年轻人来到扎西面前，双手合掌，年轻人有初来乍到的局促，竟忘记了准备好的阿弥陀佛的问候，一声扎西德勒引得扎西抖在一片笑声里，同时也合掌于胸。旁边的人在扎西名字的后面加了很多显示其修为的称谓，他没听进去，觉得天空更美，想着下午他准备去采些石头开始堆他的塔。
“师傅，如何止息烦恼？”年轻人请求他开示。
“把心装满吧。”他取下手腕的念珠重新绕了圈。
“装满……？”
“好好地装满，才可以空出来。”他玩笑似地笑笑，认真看着面前年轻而疑惑的脸。
年轻人把眼睛涨成满月望向扎西，扎西看着那里面翻涌的潮涨潮落，不说话。
“可是……”
“你看月亮吗，一个轮回它圆满两次，其他的日子可能都是烦恼，你觉得它装满好，还是空着好？”
年轻人觉得扎西说汉话时的腔调像在唱歌，那张笑脸上是两团黑红，露出的满口白牙晃得眼睛刺刺地。那笑让人觉得羞涩，又明亮，因为那是张孩子的脸。和他平时看到的太多年轻的身体上堆着的年老的脸不同。
他回答不上来，圆和缺本来就是对立的，月亮有痛苦。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在缺的时候，它会想念圆，在圆的时候，也会想念缺……如果都不缺了，拿什么圆呢？”
扎西缓缓合掌起身，侧转身朝堂外走去，他觉得年纪大的人要少说话。
年轻人转过身，把含在嘴里的东西试着下咽时，隐约听到从背后随风而至的歌声。歌声没有动人的年轻，是听不懂的词。他不知道那词简单又直白：空到满心都是拉姆，用石子搭起想念。（完）
注： 玛尼咒：即藏传佛教六字大明咒也称观音心咒，藏地百姓认为常念此咒最为吉祥，也是修行人中多持的咒子。
八地菩萨：藏传佛经上按修行的深浅次第排序来说明修行人所达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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