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久,且上了一定的年纪,提笔作文时,不期然会想到该写写故乡风物和童年往事了,特别是小城临河的吊脚楼以及几条青石板的街道,还常常令人想起沈从文的《边城》来。然而,纵是“思接千载,神通万里”,下笔也“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而日前读到孙向学先生的《泗城往事》,更是令人几欲掷笔废书。因为作为桂西北凌云县城所在地的泗城,与湘西南的永州,大抵属于同一个文化区,无论自然风光抑或民情风物,多有相似之处,而其所写六十年代这一时段,虽只赶上尾巴,目睹不多,耳闻也足资脑补想象。当然最关键的是,孙向学先生写得太好了,好到令我叹为观止,不由得不掷笔暂罢。
本书只写到作者十一岁离开泗城转往四十里外的茶场为止,表面上看起来是平平叙来,但传奇的人物与场景却无处不在。比如说一开头,写他们这些小屁孩喜欢骑哑巴的山羊去山边玩,这已经比较好玩了。下面的观察记录就更有意思:“小羊崽子肚子填得饱饱的,生出了打架的念头,只是碰撞了一下,也怒目相对,各自后退两步,高高扬起前腿,猛地往前冲,四只角嘎地交织在一起。”如此攻防不迭,引人入胜,连放羊的哑巴都百看不厌。而当跟着伯父过活的哑巴赶羊近圈,如此可爱的羊儿一见其伯父,立即由活蹦乱跳变得步履沉重——原来他是每天必宰一两只羊的屠夫,他可是在倚圈挑羊啊!某一只吃得肥大的羊刚想溜进羊圈,被他一声喝令,竟流出悲伤的泪水,乖乖地进到边上一个小圈里,等着明早上屠宰台。而他宰羊时,竟然只需拿刀指向哪只羊,然后敲敲案台,那只羊竟也不敢怠慢,自动伏到泛血腥臭的案台上,任其一刀插进喉咙!
书中写收购站的蛇王也颇富传奇色彩。桂西北也像永州之野产异蛇,但各类毒蛇见到他,就是羊儿见到哑巴的伯父,无不乖乖的。只是有一次,乡间捕得一条罕见的能一口让大水牛毙命的眼镜蛇送到站里来,并提醒蛇王小心它的毒性,蛇王反而更显轻蔑,在放进笼子里时,竟一反常态先头后尾,盖笼时也慢慢吞吞,终被蛇蛟,然犹不在意,只叫人去隔壁他家取来两颗黑丸解药,吞下去即当浑若无事。不料稍后竟突然两眼发直,倒将下去,含糊地示意他人在他满台的药中找到几种灌入口中,方始清醒过来,方始感觉到此蛇的毒性。然仍不在意,竟至陷于昏迷,众医生也束手无策。正当吩咐准备后事时,下午送蛇来的乡人领来一个矮小精悍的老头,从带来的一包乱七八糟的药中拣出几味,撮成一团,然后几掌扇开其紧咬的牙关,将药硬塞入口中,半小时蛇王即告清醒,一小时后即可起床自煮面条,第二天便可照常上班。如此传奇,我等曾经耳闻,却未再有目睹的机会。
这些乡间奇人,治物无亲无情,待人却是醇厚的。尤其是在作者七岁丧父,十一岁母亲被陷害入狱之后,一方面是有乡亲本着醇厚之情,念其父母恩旧,对其关怀备至。当然,在此之前,作者所感受的也尽是桂西北边境小城的醇厚温情,即便与同龄的小朋友整日价厮打,那也是痛并快乐着的。可是时代的大潮席卷而来,虽小幼不能置身其外;当家庭遭厄的时候,他也被那些被时代化育成小将的伙伴,整得不敢上学。方此之际,可曾想到他的父亲,乃是当年从北京大学背叛了他时任国民党辽宁省高等法院院长的祖父,投身革命,然后跟随四野南下广西,辗转调到泗城;他曾外祖父则是广西栗木锡矿的大股东,著名的开明绅士和慈善家,捐建了栗木的中小学、医院以及道路、桥梁无数。她的母亲正是因为不屈不挠地为祖父所蒙之冤奔走号呼而入狱。母亲出入狱后,倍感人世之炎凉与时代之窒厄,几度欲自杀弃世,终为所救。
当然,作者对于自身自家的遭遇着墨并不多,而是有更深广也更特别的触及。比如,最不起眼的国营理发店里,最斯文颇显优雅的白脸师傅,瞬间成了“大地主孝子贤孙”而游街示众,而整他最狠的却是平日里略显本分的趼脚师傅,整得他喝童子尿也无济于事,直至一命呜呼!再如,在国营饭店被整得最厉害的,则是煮饭炒菜的“美丽”姑娘;“美丽”实在太漂亮了,以至于他们这么小的小屁孩,都常以帮忙拾柴添火的名义,一近香泽。也正因为如此,她被挂上了破鞋游街示众,而冲锋在前的整人者,正是常驱赶他们这些小屁孩,他们也常常反骂的那个“想吃天鹅肉”的“丑八怪”。
凡此种种,作者只是平平叙来,并未作有意的联想与揭示。其实是需要一些揭示的,即便沈从文之于《边城》,也不废此。作者整本书的基调,仿佛写给儿时伙伴们看的一部回忆录,重在记录下那一个时代的点滴的亲历的往事,虽然我们可以分明体认得到那个时代裹胁下的种种异象及其反智反美等的本质,但若有主要的揭示,或许更好吧。这本书初版于2006年,于今得以再版,说明它的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所以我也就忍不住写下这么一篇小感想。
(孙向学《泗城往事》,花城出版社2017年第2版,定价36.8元)
e���c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