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这两句话，很眼熟吧？诸葛亮的《出师表》，经典名篇，中学时的必背课文。儿时读这篇文章，感觉慷慨激昂，热泪盈眶。感慨于诸葛亮在白帝城接受刘备托孤后，兢兢业业，为蜀汉江山尽心尽力。还一直告诫那扶不起的阿斗，要亲贤臣，远小人，振兴朝纲。
长大后，读更多书，经历更多事，才逐渐体会到，很多事情仅仅是理想，根本不存在这样完美的现实。
这里面的大问题，就是“贤臣”、“小人”，该如何定义？何谓贤臣？何谓小人？
我们总是习惯用道德标准去评判，这显然就是一个误区。因为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就不一样。
诸葛亮六出祁山，姜维九伐中原，是贤臣么？在文人墨客眼里，热血沸腾，这是匡扶汉室，自然是忠臣，是贤臣。大家自然而然容易认为，阻挡忠臣，掣肘忠臣的皇帝，就是昏君。跟他们做对的臣工同僚，就是小人，是佞臣。
可反过来，相权张，则君权弱，置刘禅于何地？名臣良将相继去世后，蜀汉并没有立刻亡国，反而成为三国中寿命最长的。如果他真的是昏君，这结果就不成立了。刘禅的用人和管理能力，情商和智商，或许比大家想象中高明许多。
再看司马懿，他是贤臣，还是小人？从曹魏江山角度看，当然是贤臣，若没有他，或许中原易主，蜀汉真有可能北伐取得建树。但是在曹芳眼里，他或许是一等一的小人，高平陵政变夺权，让曹魏皇帝变成摆设。如果放大到三国两晋，他又是一等一的能臣，因为有了他，才有了司马家族，才有了后来西晋的统一。
所以忠臣，小人，难道一个人可以变来变去的？还是说，随着我们视角的变化，看问题的角度，才变得不同？人，还是那个人？
到了东晋，永嘉南渡后，赫赫有名的桓温，算贤臣，还是小人？他平定蜀地，灭成汉，北伐前秦、前燕、姚羌，维护了东晋政权，延缓了北方统一和前秦南征，自然是贤臣。可桓温的北伐，从东晋朝廷的角度看，这是炫耀兵威，威慑江东，到晚年要求加九锡，自然是不臣之心，是小人。
桓温之子桓玄，更是挥军东征，杀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父子，逼晋安帝禅让，终结了东晋朝廷，建桓楚政权称帝。那在司马家族眼里，就不仅是小人，而是叛贼了。我们不妨要设想，如果桓玄在攻入建康后，能迅速打垮刘裕的北府兵，乃至一统南方，结果会如何？史书上对他的定义，就是开国皇帝，就会连带桓温的角色都变得不同。
只是这个角色，最终由刘裕来完成，改朝换代，是为宋武帝。那刘裕又是贤臣？还是小人？如果不跳脱出东晋政权正统的大前提，那他在刘牢之和谢玄手下北府兵任职，从淝水之战到后来的建功立业，自然是贤臣；而后声威日上，掌握兵权政权，直到打败桓玄后，没有复辟东晋，就是小人了。
所以只要大前提换一换，思考的方向和结果，得出的结论，或许就变得不同。所以贤臣、小人，这两个词，是一定要在具体框架内，才有讨论的意义，否则根本就不存在。
岳飞是大忠臣，是贤臣，是千古名臣，那是我们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从后世的眼光去看历史。可在当时那一刻呢？赵构从开封逃出后，在商丘称帝，然后一路南逃至扬州、镇江、杭州、绍兴、宁波、舟山、温州，一直到金兵撤离江南后，才勉强回到杭州，并定都。
那时候的赵构，仓惶度日，唯一渴求的，是不想被金兵追着跑。所以这时候，他任命的岳飞、韩世忠、张俊、吴玠，都是主战派将领，而且功勋卓著。可一旦形势稳定后，赵构在意的，或许更多的是皇权的安稳。如果岳飞真的北伐成功，迎回徽钦二帝，那置赵构于何地？他是退位呢，还是不退位？
而岳飞此人，又实在太猛，文韬武略样样在行，事实上，已经是南宋朝廷的头号军阀，皇帝难道不忌惮？更麻烦的是，岳飞深得人心，人品卓越，又没什么污点，不管是大臣，还是民间百姓，都把他当成中兴宋室的希望，你让皇帝能安心么？
皇帝并不怕贪官，也不怕污吏，因为这些人，都是大家眼里的“小人”，皇帝用他们的时候，随便用。不想用了，找个借口除掉便是。但是“贤臣”就有点麻烦，要除掉贤臣，不是随随便便能找借口的，否则没法塞住悠悠众口。
能力强、人品好、没弱点、又能打的贤臣，也就是岳飞，赵构能怎么办？一点把柄都抓不住你，若是效仿当年的赵匡胤，来个黄袍加身，不就麻烦了？哪怕你岳飞没有任何不臣之心，但是挡不住你那帮手下对于从龙之功的巨大诱惑。一旦真的北伐成功，拿下汴京，谁敢保证，不会再来一次陈桥兵变？
这就是为什么，赵构情愿重用秦桧，用一场风波狱，情愿让天下人唾骂，都必须除掉岳飞的原因。他不知道证据不足？他不知道欲盖弥彰根本无法让大家心服？因为这时候心不心服已经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权力要抓在自己手里，不能让岳飞继续做大。
至于秦桧，只是个替罪羔羊而已，若是皇帝不同意，他能擅自做主，除掉手握重兵的岳飞？这不现实。只是一个人动脑子，一个人动手，两人演双簧罢了。
从赵构的角度出发，他难道不知道岳飞的忠心？不知道岳飞对于朝廷的重要？不知道这是贤臣？当然知道，但是没办法，太完美的贤臣，在皇帝眼里，比无耻奸诈的小人，更加可怕。
哪怕岳飞身上有些污点，比如大肆贪污，比如一介武夫，比如蛮不讲理，比如到处树敌，皇帝还不至于那么忌惮，或许风波狱就不会发生。但是他太完美，能力又强，形象和口碑足够好，还能引导舆论，手中还有战无不胜的军队，这结局，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所以过于完美、没有弱点的人，往往结局都不是那么好。真正的帝王之术，是要用贤臣，也要用小人，两者平衡，才能维持皇权的稳定。
皇帝不能让门阀势力过大，也不能让官员结党，那就必须用一些小人，在里面做搅屎棍。所以武则天用来俊臣，赵构用秦桧，朱厚熜用严嵩，弘历用和珅，都是一样的手法，就是“不让贤臣的实力过大”，简在帝心，一切在皇帝掌握之中。
贤臣，有贤臣的用处。小人，有小人的作用。
关键在于，用人者，如何发挥彼此长处，又让彼此相互牵制。
动态的平衡，才是贤臣与小人相爱相杀的理想结局。
毅冰
2019.10.25
微信公众号：iceyib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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