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白述呆呆的看着头顶的幔帐，一种奇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却怎么也想不起刚刚做过的那个梦。
白述起身，木然地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清美秀丽的女子，一双略带迷茫的凤眸，还有半蹙的眉头。
“大祭司，您起身了么？徒儿来伺候您梳洗。”门外传来好听的女声，白述知道，那是绿漪，她六年前在都城街头收下的，她唯一的弟子。
“进来吧。”白述习惯性地唤绿漪进屋，自己端坐在梳妆镜前，任由绿漪为自己梳洗打扮。
今天是个大日子，皇帝要在今日誓师，发兵北境，讨伐北境的叛军和……安王。
思及此，白述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她看着镜子里为自己精心打扮的绿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容颜精致，俏丽美好，特别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像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白述的左手不自觉地轻抚上右肩，按住绿漪正在为她整理衣衫的右手。
绿漪抬头，看向铜镜里的师父和自己，发现师父正对着她笑，笑容很是美丽。
“师父好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真好看。”绿漪笑着说到。
“这样啊，”白述挑了挑眉，温声说道，“那师父以后一直这么笑下去，怎样？”
“嗯！”绿漪俏皮地点着头，很是乖巧。
不一会，白述便穿戴整齐。因着今日有重大的祭典，白述的穿着很是隆重，妆容也比以往更加艳丽。
她是大祭司，是要与上天交流的神女，白述常常对绿漪说，若是自己不漂亮，天神才懒的跟我说话呢。
大祭司居于帝都的皇家园林内，离举办祭典的社稷坛很近，走着过去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白述一行人到达的时候，社稷坛已经布置完毕，四周城墙上布满了站岗的甲士。想来为了确保祭典的顺利进行，宫中禁军与巡防营的士兵早已将现场层层围住。白述被礼部的官员恭敬地迎到社稷坛侧临时搭好的围帐内休息准备。
白述端坐在围帐内的太师椅上，绿漪侍立一旁。望着社稷坛内来来回回地甲兵，绿漪稍显不安，合放于身前的双手不住的交握着。白述见状轻轻地拍了拍绿漪不安的双手，满眼宽慰地看着绿漪，微微点了点头。绿漪会意地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复将双手合放好。
皇帝驾临，祭典开始。头戴冕冠，身披玄衣的天子受社稷坛下的众臣百官跪拜后，缓缓转身登上社稷坛正对着不远处的高高的御座之上。
白述向天子微微躬身行礼，随后在百官的瞩目下，伴着礼乐，由绿漪虚扶着，一步一步的登上社稷坛，在坛顶的社稷鼎前停步，然后开始了祭礼。
所谓祭礼，看上去就是像是一段庄重的舞蹈，不得不说，白述真的很适合做这个大祭司。且不说她神力如何，单就这绝美而不失庄重的舞姿，便让人感到倾慕和震撼。
御座之上，天子痴痴地望着祭坛上起舞的大祭司，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然而很快，便又恢复了天子应有的严肃与威仪。
社稷坛上，白述的祭礼舞蹈刚刚结束，忽然，四周城墙之上杀出无数士兵，未及防范的禁军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紧接着从四周的城墙之上放下十几条醒目的白色条幅，上书：天子无道，残暴昏庸，安王承天顺民，改换日月。
祭典现场顿时大乱，安王早先埋伏的人马与早已串通一气的巡防营联合起来跟天子的宫中禁军拼杀起来，四周满是喊杀声与痛苦惊慌的叫喊声，无数的宫女，太监和官员被乱兵追杀，四处逃难着。
好在社稷坛本就是祭典重地，早已被宫中禁军重点保护起来，一时倒也不会有叛军杀上来。
白述环顾四周，有些担忧地望向对面的御座之上。御座周围同样布置着精锐的禁军与护卫，连同皇子与重要的官员一同被重重保护起来。
天子早已被禁卫的盾牌阵层层护住，白述望了半天也不见天子的身影，想来……他是天子，应当是无碍的吧。
似是心有灵犀，对面的盾牌阵敞开了一道，透过重重的护卫，白述担忧的目光恰巧被天子捕捉到，四目相接的时刻，天子朝着白述坏坏的一笑。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这么不着调。”白述低声嘟囔着，神情却是放松了不少。
又看了眼身边，又是惊惶又是期盼的绿漪，白述淡然地问道：“若是安王赢了，他会允你个什么位份？”
绿漪闻言，大惊失色，不可置信看向一旁的白述，颤声道：“师……师父！”
白述的脸上仍旧带着美丽的笑容，牵起绿漪颤抖的手，“别怕，告诉师父，”白述温柔地看着绿漪，“安王对你……可是真心实意？”
绿漪的双手渐渐停止了颤抖，看着面前这个照料了自己六年，视若己出，如同母亲一般的师父，慌乱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爱我，我也爱他，此生不渝。”
白述点了点头，想那安王也确是个有本事的青年才俊，白身参军，年纪轻轻便立下了赫赫战功，从士卒做到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血战北境多年，挣得一个安王的爵位。只是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你与他，早就相识了？”白述又问道。
“嗯，很小的时候，便相识了。”绿漪回忆着，好看的一双眼睛满是笑意，“那时候，我还很小，爹娘带我逃难来了帝都，可谁知，转头便把我扔在了大街上，我饿得受不了，便去偷了路边卖馒头的馒头吃，那人很生气要打我，是骆霖哥哥，也就是现在的安王挺身护住了我，”绿漪向下方的人群中望去，果然，她看到了那个男子，男子也在看向她，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后，转过头去又凶厉地与禁军战到一处。
“他就像今天这般，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一边护着我一边跑，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头，嘴角带着血丝，却依旧那样笑着带着我离开了那条街。”美眸中渐渐泛起了泪水，绿漪微笑着说道“他说，别怕，以后只要他在，就不会让我再受欺负。”
白述把绿漪揽入怀中，轻抚着她单薄的后背。绿漪把头靠在白述的肩头，继续说道，“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说，因为他想让我以后当他骆霖的媳妇。”
白述听闻，一阵恶寒，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会撩，嗯，还挺有眼光。
绿漪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就一直这么相依为命着，四处漂泊着，有时会光顾京师的各大寺庙，土地庙偷吃些贡品，有时候会去饭馆要些残羹剩饭。骆哥哥喜好武功，经常去拳馆偷师，后来被拳馆的师傅发现了，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便收他做了徒弟，而我就在他身边看他练拳。”
“后来，拳馆的师傅被征入了军队，你的骆霖哥哥也被抓去参了军，”白述接着绿漪的话说道，“而你，一下子又流落到了街头，之后便遇到了我。”
绿漪点点头，“是呢，那个时候，骆哥哥被抓去当了兵，我好害怕又要当那街头的孤魂野鬼，是师父，”绿漪抬起头，眷恋地看向白述，“是师父，像天神一样把我接回了如今的家里，像亲生女儿一般，教我，养我，直到今天……”
“直到……你也发现了……对吧。”白述的笑容依旧温柔，有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
“是啊，我渐渐长大了，而我们也越发的相像了。”绿漪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越发的委屈起来，“都说我是当朝大祭司唯一的徒儿，大祭司待我如母女情深。可……”
忽然绿漪神情的变得凝重，随即又是惊惧。
社稷坛四周，忽然又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原本占优的安王军突然间如同陷入了泥潭一般，逐渐的被禁军与新加入的勤王部队一点点的吞噬消灭。
安王的叛军被逼成了一团，然后外面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败了，对么？”白述平静地说道。
“师父，师父！”绿漪的身体不由得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边望着那渐渐被鲜血染红的青年将领，安王，一边又求救似的看向白述，双手抓着白述的胳膊不断的摇着，十指指尖泛白，歇斯底里地喊到，“师父！不要，不……救救他，救救他！”
白述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只是嗓音有些暗哑，掩饰着心痛，她反手揽住绿漪的双臂，把她的双手握进自己的手中，轻启朱唇，“不要怕，他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白述给了绿漪一个安心的笑容，转过身去，望向社稷坛下方。
安王叛军已经所剩无几，安王被五花大绑跪在被禁卫护持下早已步下御座的天子面前，安王轻佻地看了看天子，又望向高台，看着那个哭的浑身颤抖的美丽女子，心痛地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无声地说着：“乖，不怕。”
天子无奈地摇摇头，再不去看那安王一眼，转身一步一步地，踏着鲜血走上了社稷坛，直到白述的面前。
“你身后的那个女子，你的徒儿……”天子缓缓开口道。
“便是安王的心上人。”白述打断道，只是脸上已没了笑意。
天子沉默了一会，用手剥开冕冠前的珠帘，静静地看了会白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对我展露笑颜。”
天子自嘲地笑了笑，“还是这么美，不笑也美。”
白述嘴角抽了抽，定定地看着天子，“她叫绿漪，”白述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慕容德黎，你知道么，她叫绿漪，”然后白述在天子一下子看呆了的目光下，趴在天子的耳朵旁轻轻说道，“她叫慕容绿漪。”
然后，天子就像是傻子一般，带着傻笑定定地站在白述的面前，看着绿漪很久，很久，心中五味杂陈。
“慕容德黎，当皇帝，那么好么？”白述带着笑容问道。
天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白述。
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帝都郊外的莲花池旁，微风轻抚，激起湖面层层绿漪。
一个美丽的如同仙子般的女子也是如今天这般，带着笑容问他，“慕容德黎，当皇帝，就那么好么？”
他看着她的如同光芒般的笑容，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也如同今日这般没有回答。
那一年，慕容德黎率兵斩杀了他的数位兄弟以及……白述的师父，那个支持着他那些失败者的兄弟们的上一代大祭司，也是如今天这般踏着遍地的鲜血登上了社稷坛，坐上了御座。
那天，白述站在社稷坛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师父许久，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她曾想着，放弃神女的位置，只做他慕容德黎的妻子，跟他一起浪迹天涯。可是，她也曾暗自想过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天真了。于是，现实便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血淋淋的大嘴巴。
后来，她独自在外生下了绿漪，把她交托给了外乡的一户农家，然后，回到帝都，穿上了大祭司的礼服，重新执掌起师父这一脉的神权。
她是白述，大祭司白述，再也不是，他慕容德黎的妻子。
“换个问题，如果我求你，你能放过他们么？让他们去浪迹天涯，走完我们当初没有走过的那条路。”白述的脸上带着微笑与温柔，还有渴求。
天子还是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白述，想把她揽入怀中，这是他十七年来日思夜想的梦想与爱恋。
天子不能回答她，十七年的皇权统治告诉他，纵虎归山，遗害无穷，为了社稷，他不能答应她。
白述摇了摇头，朝着下方的安王骆霖招了招手，让他上前来。天子回头，示意禁卫放行。
骆霖背负双手来到白述的面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刚要说话便被白述打断。
“你也是好男儿，当懂得一诺千金吧？”白述眼带笑意看着骆霖问道。
骆霖愣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好，你听着，我把绿漪交托与你，从此以后，你要带着她浪迹天涯，要给她幸福。你要付出的代价便是，终身不得回帝都，终身不得再与王朝为敌，终身只做绿漪的丈夫，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白述顿了顿，郑重地看着骆霖，“为了绿漪，你可能放下一切！”
骆霖看了看身后的绿漪，随后看向白述坚定地说道，“好！我骆霖起誓，终身只做绿漪的丈夫，与她浪迹天涯，给她幸福，”骆霖轻蔑地看了眼身边的天子，“再不做那可笑的，王。”
天子的身体抖了抖，却没有去看那跪在一旁的骆霖，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输了，或者说，十七年前他就输了。
“很好，男儿要一诺千金哦！”白述带着孺子可教的笑意看着骆霖，然后又把视线定定地放在天子的脸上，贪婪地想要把他每一寸的样子都塞进脑海中。
“慕容德黎。”天子的耳畔响起了白述的声音，那声音宛如十七年前那样的温柔，带着令人愉悦的笑意。突然，他的心头一阵悸动，只觉得他似乎就要失去了一样他视之如生命般的宝物。
猛然抬头间，那个如仙子一般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如同一只鸟儿一般跃下了高高的社稷坛，他瞠目欲裂地看着那不断下落的女子，她的脸上带着温柔而灿烂的笑容，如同太阳一般，闪耀着光辉，狠狠灼烧着他的双眼。
他似乎是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歇斯底里，痛断人肠的哭喊，什么女儿，什么叛逆，什么江山，他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他的太阳落山了。
后来，天子的诏书说，逆贼安王骆霖已经伏法，贼众尽皆被剿灭，天下太平。
后来，人们说似乎在很远地方见到一对夫妇，男的很像当年的逆贼安王，女的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美眸，总是带着笑意。
后来，天子驾崩于社稷坛顶，社稷鼎旁，临终前，他只是模模糊糊地念叨着，她说，慕容德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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