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双喜一大早,召集起民兵“狩猎组”,简单的吃了口饭,带上干粮,进山去打熊了。
这次局里的马儿和牛被熊咬死,局里最感到丢脸的,就是赵双喜;虽然大伙和连海平他们都没有说什么,也丝毫没有表示出笑话他的意思,他仍然感到很难受。他的职务不是地区革委会任命的,而是地区边防部队任命的,因北川局毗邻苏联国境,珍宝岛的事件虽然已经结束,可两国的紧张对峙局面仍然存在,每个林业局中,都要派驻一名军代表主持政治大局。
可现在,他没有起到保境安民的作用,北川局里用来保障生产任务的马、牛被咬死了,他有失职之嫌,虽然这是他自己认为的。
这只熊一定要打死!这次他是下了狠心。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的心里有着隐隐的喜悦;多少年了,自从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挑战了,此刻,这只熊,给了他一个机会。
昨夜里那只熊的足迹,清晰的印在雪地上,沿着山林,向长满了白桦的西山蜿蜒而去。
“狩猎组”没有走多远,厚重的大雪与透过骨髓的冷,就让他们的眉毛和狗皮帽子上,挂上了一层霜。
原本的任务很简单,只要沿着熊的足迹,不停的走下去,总会找到熊的踪影,冬季里,满山的大雪,会让熊无法躲藏。这是他们的优势,也是凭着这个优势,赵双喜对这次的猎熊行动,是信心满满的。
“打死这只熊后,今个晚上,就炖熊掌。”
他的玩笑话,让大伙开心的笑起来。
翻过西山后,眼前的熊迹却多了起来,三、四条被熊走过的雪印呈现在大家面前。赵双喜俯身查看了一下,这些熊迹都是新近走过的,看来,这只熊躲藏在这一带,有段日子了。
“大家分散开,齐头并进,谁要是发现熊后,都可以开枪,其他的人,听到枪声后,立即向那里靠拢,如果下午三点多钟时,谁也没有发现熊,就还回到这里集合。”
赵双喜干脆利落的分派大伙任务,有一瞬间,肩上的枪,地面的大雪,让他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这里仍然是在朝鲜的战场上,他仍然在指挥着战士们向敌人发动冲锋。
赵双喜走的是一条向山下走的熊迹,因为这道脚印,看起来,要比别的新一些。这只熊,若是让别的队友打死了,他的心里会有遗憾的。
山下是一片密密的藤林,夹杂着稀疏的白桦,这让他警觉起来,若是熊就掩藏在藤林中,自己看不到它,但它却能感知着自己,岂不要落了下风。他将枪拿下来,将子弹推上膛,这样,即使它突然蹿出来,自己也不会手足无措。他对自己手中的这杆半自动步枪,很有信心的。
走出藤林,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只有一只野鸡受到惊吓,“扑腾腾”飞起,落到不远处的白桦树上,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若是往日,这么好的视线和距离,只要他举起枪,这只野鸡就会成为他的盘中餐;但今日不行,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此时冒然开枪,会惊动了也藏匿在这片山林里的黑熊。
狩猎和战场上一样,很多时候,双方比试的,是看谁最有耐心。在这一点上,从死亡的战友堆里爬出来的赵双喜,要比谁都知道的更清楚。他的细心带来了收获,在两棵白桦树之间,他发现了一摊熊粪,用脚捻了一下,熊粪只有外皮冻上了一层。他兴奋了起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样冷的天气,熊粪只冻上了一层,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只熊就在不远的地方。
沿着熊迹,继续向山下追寻下去。山下是幽深的林沟,里面长满了四季长青的榆林松树,这倒是个天然挡住西北寒风的好地方。他谨慎的端着枪,慢慢的蹚着雪,尽量让自己发出的声音能小些。就在他左寻右顾时,远处的榆林丛中,一道黑影攸然闪过,向着林沟外急奔而去,身后扬起一阵飞雪。
是熊,果然是它!
距离太远了,无法射击,这次绝不能再让它逃跑了。赵双喜背起枪,用尽可能快的步伐,跟随过去。林沟外,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当初茂密的枯黄草丛被雪掩盖住,人走起来很是费尽。就在他以为很难追上熊时,那只熊居然停了下来,似乎还回过头来张望,而后靠在一棵粗大的落叶松后,倦伏在那里。赵双喜放心了,端着枪,猫下腰,向前靠拢,只要在走进百八十米的距离,他绝对有把握一枪将熊毙掉。
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经验绝对是最可靠的保命符。仅从眼前的情势来判断,那只熊的生命只在攸忽之间,处于劣势;但真实的情况却正好相反,赵双喜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近路,是一条危机重重的雪路。上过战场的他,对这里的环境,却知之甚少。
在山林中的林沟里,都是几条山脉的水系,冬季来临后,极度的严寒将大地封冻,地下的水无法沿山流出,只有沿着林沟的方向穿岩而过,彼此的力量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在开阔处渗出,形成积潭似的水坑,但水坑的上面,却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并不显露出它的险恶,只有在接近春季时,随着水量的增多,才会喷涌而出,不断冻结,形成所谓的冰湖。
赵双喜眼下所走的近路,就是这样一条布满暗潭的林沟。
若是他的思维,没有全神贯注的盯在林子里熊的身上,他也许会发现雪下的险恶,或者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能及时的抽身而出;但他太专注了,专注到脚下有些异样的时候,都没有发觉,直到感觉脚上、腿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时,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整个身子随着浮雪,浸入到冰水中。他连忙向后靠,临危不乱,用手抓到一把草梗,借力爬了上来。
透骨的寒意笼罩住了他的全身,上下已经湿透,暗叫一声“糟糕”,深谙其中利害的他,顾不得再打熊,转身向来时的路上走。恼人的是,那只熊居然也在后面,隔着很大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着。眼下要紧的,是赶紧回去,以后再来收拾它。但并没有走多远,身上的棉袄、棉裤,冻得如铁般坚硬,每迈开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将内衣兜用力撕开,掏出火柴盒来,却已经被浸泡得无法再用,没有了火,来烤干衣物,自己根本无法走回去。好在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立即鸣枪示警,只要同伴们赶到,将他们的衣物换着穿一下,就无碍了。
事不宜迟,从背上拿过枪,只看了一眼,满山的白雪都变得昏暗,他的心更凉了;枪筒里、枪栓里,已经被冰水彻底的冻住,再也发不出一颗子弹。
……。
黄昏时,更加深重的寒意笼罩住了山林,“狩猎组”的队友们前前后后的回到局址,却始终没有见到赵双喜的身影。队友们将这个消息连忙告诉了连海平,将连海平惊得好一阵心跳,立即让队友们带着一些人沿着原路前去找一找,并在附近的山顶上拢起一堆火,还特意嘱咐负责发电的职工,九点一过也不许停下柴油机。他期望着赵双喜只是走迷山了,而这两个方法,都可以起到指点方向的作用。
隆冬的季节,天黑得很早,才四点来钟,山林已变得黑蒙蒙一片。前去寻找的队友们走到一半,都回来了,黑暗中无法再在密林中寻找,除了回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一夜,柴油机的“轰隆”声,响了一夜,山顶上的火堆,也燃烧了一夜,大伙望着黑黢黢的山林,却也无计可施,只有盼着天快亮起来。
天隙刚刚透出一丝朦胧,连海平砸开了民兵军械库,将枪支分发到要去寻人的每个人手中,他已经隐隐感到了不测,不能再出任何的事故了。昨夜里他将熟悉山林的林松喊过来,将寻人的担子交给他,并试探着问了他将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得到的答案可真是喜忧参半。
“如果是迷路了,只要找个避风的场所,搭建个临时的窝棚,点起火堆来,是没有问题的,就怕没有火,这样的天气,没有火,人是熬不过半宿的,……。”
连海平明白了,这样寒冷的冬夜,即使是在帐篷中,火炉子中的火烧得不旺,人都会被冻得瑟瑟发抖,更何况在野外的山林中。十有八九,人已经遇到了不测。
林松他们走的是昨天赵双喜走过的脚印,这是最直接,最可靠的办法。
这番寻找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当他们翻下山去,来到一处密布的藤林子里时,走在最前面的林松站住了,一个令他感到吃惊的景象出现在面前。
这绝不可能!
队友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阵惊喜涌上心头;赵双喜半蹲在雪地里,将枪架在木桩上,正在对着远处做着要射击的模样。
“赵连长,原来你在这里呀,俺们可找到你了!”
“你可把俺们担心够呛啊!”
“我怀里还给你揣着给你带来的马肉呢!饿了赶紧吃上一口。”
赵双喜充耳不闻,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语,依旧用枪注视着远处。
林松心头一阵悲凉,走到面前,将他的枪慢慢的拿了下来,想要把子弹退出膛时才发现,枪膛已经被冻住了。
没有了枪,赵双喜仍旧固执呈现出的姿势,大家明白过来,他已经被寒冷夺去了生命。那姿势,在古怪滑稽中透露出瘆人的寒意。众人不由自主的向四周望了望。
山间都是望不尽的白雪,绵延无际,只有寒风掠过树梢,发出的凄厉呜鸣。
在大伙砍着树干,准备做一副担架,将赵双喜抬回去时,林松向着他用枪瞄准的地方走过去,他有个疑问,难以解开;凡是被寒冷夺去生命的人,都会在最后的时光里,出现幻觉,感到身体燥热难耐,都会不由自主的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去,最后赤身裸体的冻卧在雪地里。在靠山屯居住时,他目睹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件。
看到赵双喜跌落到的那个雪潭后,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人,不立即将衣服脱下来用火烤,是不可能活过一个时辰的;用枪瞄向的地方,在一棵粗大的白桦树旁,曾经被熊趴窝过的痕迹,清晰可见。原来这只熊一直在跟着他,准备着伺机出击,只是他的姿势一直在迷惑着熊,让熊不敢靠前。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忍耐,才能抵住生命里临终前出现的幻觉,让自己清醒,让让自己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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