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传说大抵如此:伸手而不能触,遥远而不可及,一般只活在会馆的陈年馆志当中,抖落一身灰尘。
沿着摇晃的木质楼梯拾级而上,小黑捧一盏小灯,手一掐便将它点亮了,一豆灯光照亮一纸发黄的旧事,古文古字写就,看了更是摸不着头脑。
妖灵会馆建立百余年,收藏典籍无数,即便是如此一方小镇的会馆也藏书不少,据说也有些老君本人的藏本在内,像是要堆出一个上下五千年。小黑区区十四年修行的小妖,又当了十年文盲,学字也没几年,实在是觉得这种刚入门就得阅古籍的自学方式叫人头大。
如今妖精生活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除却城市外,少有开发迹象的古镇地区自然更受欢迎,也就有更多妖精居住;因此,这一方不大的地方也有一家妖灵会馆,且藏书丰富。无限云,这种机会不可多得,能看便要多看;天下之大还等待发觉,而万里之行的第一步从读万卷书开始。
会馆虽有客栈作用,但无限从不逗留,便在镇上一处安静的地方租下一间古色古香的小楼。此镇依山傍水,而小楼避世独立,远离镇中心,有流水高山森林青葱,楼外一条清溪浅水流经,身入其中是一片诗情画意,现代化的世界里仿佛就只剩下这一隅安宁。虽然无限也问了句小黑是住在会馆客栈里,还是跟着他住深山老林,毕竟现在的年轻人离开wifi还是很难过活的;他自己则没什么所谓,有苦修百年的经历,便也不在乎身在何处了。
只是徒弟不能进他的故居居住;既然也不愿意住在会馆,无限便选了个景色清幽的地方,此地草木繁茂空气清新,怕是没有妖会拒绝。小黑跟着无限来到这里,感觉像是又回到了森林中过日子,便一步都不想再挪动了。
然而千里迢迢到此古镇自然不是度假,于是每日去会馆藏书阁报到已经成为日课。他刚满十四,年纪尚轻还未出师,会馆不便给他派任务,即便是有要务在身,那也是无限这个当师父的给弟子的历练。此番他们在古镇已住了小一月,虽然没有执行者必须出任务的道理,但每日往返藏书阁的日子什么时候该到个头;会馆常藏奇书,且常收本地奇志,资料珍贵,一律不对外出借。小黑内心叫苦不迭,却还是乖乖照师父指示,将那孤本誊抄一遍以便拿回去观读。依葫芦画瓢,正经的书法不像书法,更像是一种鬼画符。
抄完这么些天色也暗了,小镇不似大城,到了晚上便是黑漆漆一片,人们吃过晚饭便早早歇下,虽不算夜深时分,但从会馆藏书阁出来后便再也见不到一星灯火了。黑漆漆一片倒是好,也不用顾忌有没有人看到他在飞檐走壁,以往总是化作猫型小步轻踏,此时也能在古朴飞檐间自由穿梭,快如一道流星,猫毕竟行动轻快,蹚过门前的小溪,三两下就到了小楼底下。这小半个月里小黑已抄了好几本古籍,如今拿回无限租住的客栈中,书桌上参差不齐地叠了一摞,隐隐散出一股墨香。
读书也是每日功课,小黑咬着笔杆冥思苦想,试图将誊抄下来的鬼画符对应上脑内稀稀松松的“辞海”,无奈脑中墨水有限,他挣扎了一会儿便放弃抵抗。
“我看不懂。”小黑摊在竹椅上,叼着笔将双手撑在脑后,嘟囔着,
“不要玩笔。让我看看写的什么。”无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从小黑嘴里把那支被祸害不浅笔身已经被咬得坑坑洼洼的笔取下,用软布仔细擦了擦后放回桌上。无限在教育方面总是平心静气,即便是看到一纸鬼画符也毫无怒色,
小黑见着无限来了,便也抱怨起来:“师父您别再叫我抄书啦,为什么要练写字而不能练功呢?您看御金术我就学得很好,写字就不会,这说明我就是没有写字的天赋。”说到最后把自己都说服了,还像模像样地点点头表示赞同自己的说法。
“唔,说得有理。”无限端详着那一纸混乱的墨迹,随口应付了一声便又说道,
“字写得不好,昨日的经文抄写再加罚二十遍。”
师父您怎么完全没在听我说话!况且昨天的还没抄完呢——他在小黑的一片哀嚎中站定,侧过身借着光读那些鬼画符,自然有一绺长发垂下耳边,在晚风中微微飘动,
猫对会动的东西有一些天生的本能,他看到无限颊边长发便想去抓,但既然化为人形便得知节制。节制包括不能在有人看见的时候施展妖法,在本能蠢蠢欲动时要提醒自己懂得进退——还有明知看不懂古籍的时候也得继续看。
无限对着光将那沾了墨爪印的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灯下看着像是印着朵朵墨梅,他思忖良久:
“这约莫是许久以前使用的古语,逐字逐句我也说不准。”
小黑一脸狐疑:师父你也有不懂的事情?
无限瞥了小黑一眼,就知道自家徒弟在想什么:“古语难解是一方面,这字难看懂是主要原因。罢了,去写一封信问鸠老,他应当了解。”
说完,无限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看这猫爬字:……还是明天先同我去会馆誊一版新的再写信给鸠老吧。
古籍珍贵,誊抄一遍也不是易事。几天时间,无限都随小黑一起上藏书阁,监督小黑将一笔一画都抄得完整无误,权当另一种罚抄行为,又连夜点灯写信抄送鸠老。小黑抄够了,手还酸得很,此时得了休息便大摇大摆地摊坐在窗台上(“有点坐相。”无限说。),边用另一只手按捏着虎口处酸痛的地方,
“师父,这典籍有这么重要么?”
无限从信纸中抬起眼,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小黑,小猫受了这一眼后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加罚的气息,迅速坐直了身子,捏造出一些端庄。
“手伸过来。”无限却没有罚他的意思,小黑乖乖伸出猫爪子,无限便帮着按起因为抄书而酸痛无比的手指,力道不重也不轻;徒弟还沾着墨的小手在他手心中则显得稚嫩温暖多了,抚摸手心,近年来逐渐有了一些手握兵器而起的薄茧,仿佛是暗示着少年初长成,已渐渐脱离一些孩子的青涩。
“此次到这里就是为了寻古籍的。每个地方都藏有不同的典籍,而此处的会馆收藏了一些从古流传的当地传说,十分珍贵。”
小黑半懂不懂,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腿:“那这些古时候的传说有什么用呢?”
无限便微微一笑,耐心地同他解释:“有大用。古籍记载是一种对于妖精的观测。”
妖精聚灵而生,且存在长久,往往居于灵力浓郁的地方;后有人类慢慢进入他们的生活,不明真相,便以为是山神显灵;有了自发的信仰,对于妖精的观测记载就会更加具体。以此地为例,环山抱水,树木青郁,历史悠久,必然有古时妖精存在的痕迹。只因为现代妖精隐藏太深,无法现实地观测到他们,便借助古籍来获得一些基本的了解。
“此地常发山祸,每年许多人类葬身意外之中。除却本身山群构造险峻外,必然还有些其他的成因。妖精作乱是个可能性很大的解释,但会馆对此也并没有一些清晰的想法。便从古籍入手,说不定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无限说道。
将信与誊本交给会馆传信的人后,今日便可以启程回去了。无限少有地给小黑放了个假,让他今日不用再去藏书阁,还让他去镇上跑腿买些东西,天黑前回来便是。无限这么说了,便是料想到小黑会在市集上对着各式当地小吃流连忘返,特意多准备了一把碎零钱,都放在小黑拴在身上的一只小荷包里。天下太大,走过城市,却不知道原来一方古色古香的小镇里竟也有那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正雀跃着,恰逢一群来旅游的人,来来往往,热热闹闹。小黑抱着一份热腾腾的白米糕站在桥边,看桥下流水潺潺而过,客栈灯笼五颜六色的,都高高挂起招揽着住客。欢声笑语,人潮之中,那份白米糕也变得有些烫手了起来;他已习惯了和人类共处,却总觉得缺少了可以分享一块白米糕的人。即便是野猫流浪经历丰富,也正有少年心思细腻着,人来人往之中倒也像是有些疏离了。
无限本想着小黑非得晚上回来,已打坐入定,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所震动,睁眼一看,才不过下午时分。见无人来开门,小黑便化回猫型爬了围栏,黑猫尾巴挂着一个纸包,嘴里则叼着另一个,前爪轻盈落地踏上窗台,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
放下尾巴挂着的纸包,那是无限托小黑到镇上买的东西。打开另一个,却是一些鲜花酥饼,刚出炉还热气腾腾的,外边酥脆,内里咬下一口便是唇齿留香。
无限取了一个尝味,稍有惊讶:“你买的?”
接着便笑了:“很好吃。”
黑猫含糊地喵了一声,便变回了人形,召着远处的紫砂壶倒下一杯茶递给无限润喉,他侧脸微红,掩饰一般地转过头去看方才搁在桌上的另一个小包,顾左右而言他:“买朱砂是做什么用的?”
“画阵。” 无限简略一答,右手一指,便有茶水慢悠悠地顺流而上,在指尖汇为一枚小水珠;无限就着水珠沾湿朱砂,便就此行笔勾勒起来。人不是妖,却有着比妖更多的手段,像无限这般高手,修炼百年,阵法剑法无一不精通,
“此地钟灵毓秀,灵气浓郁;画个简单的防御阵,便可知有多少看不见的东西在此地游荡。虽不见得是坏的东西…” 无限画完防御阵站起身来,见那小楼间隐隐闪过一片光,便知防御阵起作用了,“但这日子过得太平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小黑以为无限带他来古镇也有一些休养生息之意,并不知此番任务是会馆出策,故意为之。会馆先是放出消息称一向活跃的执行者无限突然销声匿迹,不久后再故意泄露行踪,大家便能知道他去了这样一个名不见经转的小地方,必然会使得引起山祸,四处作乱的妖精间“人”心惶惶有所动作,顺便还能引来一些魑魅魍魉,有无限一尊大神坐镇,刚好一网打尽。
当晚无限就坐在溪边吹起了竹箫,箫声清明空灵,婉转流淌。他不紧不慢地就这样守在正门口,安稳如同一座不动的山石。一方朱砂画就的阵法能让黑暗中敛去妖气的魑魅魍魉们都纷纷显出踪迹;古镇的夜晚一片漆黑,小楼中灯光俱灭,便也失了生机,只有那一方朱砂阵的繁复图腾在黑夜里隐隐泛出流动的红光来。小楼内生气敛尽,小黑屏息守在防御阵阵眼的中心,着一身夜行衣,后腰别了一支短刀,利爪出锋,除了一头雪发和黑暗中异常明亮的双眼之外,要将身形都化入黑暗之中。
有什么就要来了。
而在那因为不安而显得剑拔弩张的一草一木中,有一曲碧涧流泉,箫声依旧。
TBC.
文/A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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