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
不知道晚唐的月光为什么是蓝色的?也许这句蕴藏了张爱玲个人的色彩偏好,她对色彩的把握力一向惊人,一个颜色从来都细细分:蛋黄、乳黄;虾红、浅粉红、深粉红、紫桃色;鸭蛋青……绿大概也分好多种,芽绿?
对服装的热爱也肆无忌惮。【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与简化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森森然快乐非凡,不太管别人的反应。】
小说后面也说了,【她对色彩永远感到饥渴。】
她的比喻也一向惊人,像结面了的米汤上忽然拉起一层皮,马上立体起来。
很少有人会这样比喻牵手,【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虽然是说母亲的手。
我不知别人怎么看,张爱玲对意象的捕捉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馀,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只动物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这一段性描写,简直鬼斧神工。
她抓住了生命最真实的体验,脉博的跳动,一下一下。她不是那种把色情揉散了,各处撒一点当诱饵的作家。
我最有感触的还是关于家庭的描写,毫无阻滞的相通,如同她亲笔写下了我的感受。
【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记得小学二年级暑假学期结束,跟同村的女同学结伴拿了成绩单回来,在路上,也是这么喜滋滋地:“我下半年不在这里读了,我爸爸妈妈要离婚。外公就来接我们。”以为从此可以不住家里,那次他们闹得很凶,一把菜刀从我眼前飞过去,砍在桌上。后来没离成,吵得再厉害也不离婚,中国式的思维,哪怕是个臭蛋也要留着个完整的蛋壳。
小时候只有怕,没有哀。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亲情最大的赞美的莫过于这一种,不干涉,血液再亲也叠不出两个同样的灵魂。
【似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
比较起来,我童年深处只有敏感,往往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没吵架我就知道开始要吵了,不等电闪雷鸣,已经吓得心惊胆战,咬着牙不出声也不对,总有一方会骂到你头上来,吵过了耳里还是一阵轰隆轰隆的。有次出去同学家住,回来妈妈笑吟吟地说:“你爸问你去哪儿了,我告诉他你觉得这家里没有温暖,去同学家了”,我一听就变色;果然正月十五爸爸值班回来,为这句话骂到震耳欲聋。
定力是这些年学会的,伤得多了,直接切掉。
【九莉猝然把一张愤怒的脸掉过来对着她,就像她是个陌生人插嘴讲别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伤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喊着:“二叔怎么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
对于家人,不能爱也还剩下包容,退到无路可退,背抵着墙还是得与他们笑脸相对——挨过了想不通的二三十年,难得剩下的二三十年又如何争一长短,反正也不会有多少日子真的在一起了。
父母不是这么想的,包容谁都觉得你是非不分,每一次非要扯个清楚,回一趟家都象开审判会。偶尔跟谁亲切了一点,另一个鼻子里都是冷气,让回家的我也分外寒意。
喜欢的句子都在144-145页:
【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只水果都成了道德问题。】
【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地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至于纪律,全部自由一交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
她对生活和政治的敏感不可谓不强,只是不屑参与后者,情感没有填饱之时,人也很难顾得上追逐那些“光辉”。
这本书出版后,认真评论的不多,叽笑的反而占大部分。我想是因为人们——尤其是有点话语权的文人,都急切关注着隐私秘闻,大饱窥欲,谁还腾得出功夫来理会小说的价值?玩过文字的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来看张爱玲的自爆,桩桩件件涉及稳私,怎不叫一个痛快?痛快之余免不了产生优越感,站在安全地带嘲笑她自找的危险。
张爱玲与宋淇夫妇信中说,读者分不清虚构还是真实。我看《小团圆》,当然更感觉它的写实,没有哪部小说有这么真切的写实风格,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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