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有首《长相思》：“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江便是以八月十八钱江潮闻名的钱塘江，一道江分出吴越两地，也是传统意义上浙东与浙西的分界线。隔了一道江，两岸山水的性格好像也迥异起来。浙西是绵山柔水，传统的鱼米之乡，民俗奢靡，安土恋乡。浙东的越地山水就要险峻一些，乡民的性子多硬气刚直，为了谋生敢拼敢闯。从黄宗羲、朱舜水到秋瑾、徐锡麟，浙东人向来不乏叛逆精神，是颇有古越初民英武之风的。
杭州这个地方，山水是浙西的山水，而人却多有从浙东渡江移居过来的，许是这个缘故，那股浙东人的倔强也一同带过来，在温柔的山水中也不见融化多少，戾气倒是没有了，倔强就往往变成认死理和嘴硬。然而浙东人的进取精神，被这山水包围，到了第二代以后，却是多消沉了。在这山水里出生的人，倒是出奇一致地沾染了在山水里生了根的南宋临安遗风。看来看去是杭州最好的，外头是怎么也比不上的，为了赚钞票弄得太辛苦是没必要的，生活图个安稳，有点小钱够平时吃吃喝喝玩玩就再惬意也没有了的，是典型的杭州人的价值观。
杭州人是恋乡的，恋乡爱家到了极致就是傲气，对马可波罗那句“世界上最华美的天城”念念不忘，当真以为自己家是世界中心了。我还记得多年前听到的杭州大伯与一位青年的争辩，大伯顽固地不肯相信去过国外的青年所说的外国人大多不知道Hangzhou的事实。虽然理论上要把持千山万水都不如杭州山水好的大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出家门旅游的热情，本来，对家乡山水的热爱也生出个爱游山玩水的性情。同时，这种傲气倒未必是排外，他们其实是大大欢迎外来之人同他们众口一词歌颂杭州，甚至变成下一个恋乡到傲气的杭州人。
只有对待上海人的微妙态度可能是例外。杭州人看上海，总有点对抗意识，看这阔气的邻居，便要用别的方面把它看低下去，才不枉老底子遗留的那点都民骄风。历史文化青山绿水之类，也不过是一套同样会用于其他地方的说辞，为安土恋乡翻来覆去添一点心安理得而已。既然杭州处处都好，软绵绵的上海话自然也比不上官话风的杭州话了。从前有个笑话，讲一个上海人到杭州玩，为了不让黄包车夫看出自己是外地人，怕斩，知道杭州话里语尾多“儿”，就学杭州人的说法说：“黄包车儿，到武林门几个钱儿？”黄包车夫没在意，说一元钱，上海人便说：“好的，好的，一块儿，一块儿。”黄包车夫一听乐了，拉到武林门后，上海人掏出一元钱，车夫说，先生不对呀，你自己说的是一块二，怎么只给我一元钱。总之故事的最后，以上海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哑巴吃黄连告终。这个故事一定是杭州人编来调排上海人的。1909年沪杭铁路通车，上海人是推动杭州早期旅游业的重要力量，而杭州人看上海游客，却颇有点看万国来朝的心态，只觉得这群家门口没什么花头的阔佬甚是可怜，甚至觉得上海游客把杭州弄得拥堵。又是几年前的事，我在虎跑接泉水的地方目睹另一位杭州大伯和上海游客起争执，杭州大伯便是典型的“谁稀罕你来”的神气，而且和上海人吵架还要讲几句上海话，表明上海话没什么了不起，平时我还不屑说，为了你特意开恩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上海人只知道杭州是游玩的好地方，不知道杭州人这酸溜溜的心理，全然不会想到来把杭州当一个对手看待。杭州人的对抗意识，只是自作多情而已。
杭州的山水倒也神奇，神奇在能把浸淫过这山水的人变成“杭州人”，心甘情愿为杭州代言，而不问你祖上何处。人说山水养人，大概便是如此。
外人似乎总是对杭州的女子有诸多想像，想这样的山水养出的是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然而西湖向来出奇女子，我总觉得，即使外表温婉，如果你知道敢爱的苏小小，如果你知道挥笔《再生缘》的陈端生，你就会明白她们内心的灼热与不甘。真要论起来，我觉得杭州的男人也很值得一论。杭州女人的正面典型，其实我不会归纳，但杭州男人的正面典型，那一定是爱家，不少还烧得一手好菜（不过我只在老一辈人中见过）。杭州女人的反面典型，是娇气，怕吃苦，虽然这也算是杭州男女都会有的共通缺点，到了只会撒娇，忸怩作态，便是杭州话所说的“愆” 了。杭州男人的反面典型，是嘴上会说，他们一讲起杭州话就会有一种喜剧效果，透着一种天生玩世不恭的态度，让人忍不住发笑，不过到头来会发现这人也只会耍嘴上功夫而已，偏偏遇事还喜欢嘴硬。不过杭州男人的这种幽默感，是可以算优点的。这种幽默感，大概也是杭州人现世主义式的通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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