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风风火火、自信满满的。他脾气差，没人敢轻易惹他；他性格开朗，走到哪都有可以说笑的朋友；他讲究阔气，去别人家拜年之前必定会洗个头，把皮鞋擦得锃亮。他穿着白衬衫，与人讲话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四十岁刚出头的样子，是这么多年来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
前天下午，他从老家到我这来，背着大大的塞得鼓鼓的书包。外出打工几年，他从来没有大包小包地提着，让人大老远就能断定这是一劳苦的民工。他永远都是背着一大号书包，轻装上阵的模样。我知道，这是他坚守体面的方式。但是他比在家养鸭时更加黝黑，即便衣服穿得整齐干净也掩盖不了他是干体力活的。我和弟弟晚出来了几分钟，他和妈妈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守在小区专门走车用的门口，四处张望着我们。小时候他带我们上街，让我们站在某处等他，我们等啊等，不断望向他走时的方位，和现在一样。
父亲爱吃腊鱼腊肉、牛肉、虾和苦瓜，我一一提前做了准备，四点开始张罗到六点。和在家里一样，父亲喝了点啤酒，却没有往常的高谈阔论。他健谈，往往一顿酒要喝一两个小时，这一次却无比安静，连苦瓜都没怎么动筷子。晚饭过后，我们去江滩散步。我对这一切都太熟悉了，引着他就往前面走。他呢？像个孩子一样跟在后面，听我们介绍景观，按照我们的指示来拍照留念。
弟弟给他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去广西的火车票，我们都建议他改签，在这多留一天。他执意不肯，说是去工地可以多挣一天的钱。无奈，我们只好尊重他的想法。楼下有个小卖铺，我们带他去买火车上吃的东西。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对，而是任由我们为他挑选并结账，像我们曾经接受他的付出一样接受我们的回馈。火车晚点三小时，他告诉我们只晚了50分钟。第二天凌晨两点到了异乡的火车站，他又在那里坐到天亮，然后搭车去工地。
母亲曾经也是一个爱穿裙子、有化妆愿望的女性，我记得家中相框里有她十几岁时和小姨一起拍的黑白照，记得她带着我走街串巷地卖鸭蛋，都是年轻有活力的模样。这一次她也来了，一进门就累得不行，躺沙发上秒睡过去。醒来后吃饭，把剩下的菜带走，用作明天的早餐。她说腰疼得不行，只能极其困难地拖地，让她去治疗又不同意。
镜中的自己，已经有了中年人的模样，大约也是刚记事时对父母亲的印象，没想到这么快几十年就过去了。曾经很不喜欢父亲的暴躁，却不知这也是他尚未衰老的表现之一。他辛苦了一辈子，身上伤痕累累，锐气被消磨得几近没有。我知道他们还有更老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将像孩子一样依赖着我们。这不可逆转的代代更迭，感人中亦有数不清的忧伤。
2021年7月21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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