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蚂蚁
我在电视台工作,平时主要负责采访一些街道办的妇女主任副主任之类的。她们,一群年纪相仿,五十岁左右,烫着头身材走样的和事老,会面对着镜头喋喋不休地分析为什么2单元的王富贵一家频频发生家庭矛盾,并就这一案例指出当代人对婚姻观念的认知水平已经走向下坡路,而其中,网络聊天的盛行应负很大的责任。
“那群小姑娘,多大,露着胳膊露着大腿,跟人聊天,三俗!就王富贵,天天在家跟那群人聊,还给她们打钱。”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这位妇女主任适当的压低了声音。
我示意摄像关掉机器,拎了两桶花生油放在她的办公室里。
“李阿姨,今天麻烦您了。“我笑着说。
“录完了吗?我还没说完呢,你看这孩子,听说最近闹流感,鸡肉不能吃了,我还想跟观众朋友们提个醒。“李阿姨攥着手,身体自然地往两桶花生油那靠近。
“我们有个专门的栏目会讲这个的,您甭担心。“
“哎呀,要不说咱们区电视台办得好,真关心老百姓,这油是‘金龙鱼’的吧?“
“您过奖了,这两桶油是企业赞助我们节目的,给您送两桶,这段时间麻烦您了,这节目多劳您费心,可能过几天还要来找您了解了解情况。“
“嗐,这话说的,这不是我的分内事吗,我听说你们要找王富贵一家子去电视台里录,要找专家调解,有这么回事儿吗?“
我笑道:“您消息还挺灵通,好像是,我也不清楚,我们得赶下个采访了,先走了,您留步。“
上车以后,摄像小赵一脸哀怨:“台里领导怎么想的,搞这么个玩意,我都对不起我大学老师。你看看,她说的那些三分之二都不能播。“
“怎么你还想着扛着你这台破机器去录维密啊?采完就行,剩下的交剪辑了,最后播出来什么样是他们的事。“
“哈,要说这李阿姨还挺有意思,准没少听郭德纲的相声。”小赵听了我的话也不再烦了,跟我聊起天来。
“你还说,我都听着你在那笑了,有那么好笑吗?”我笑骂一句。
“多有意思,我都觉得这老太太比郭德纲还能侃,一个王富贵愣是让她编成了个大型家庭伦理电视连续剧。”
“李阿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还真要王富贵一家去台里录节目啊?就这么个事,至于?”我问。
“你不知道,这事可复杂了,就因为王富贵跟网上小姑娘聊天,他媳妇不干了,非说他出轨,要闹离婚。你知道为什么要离婚吗?要说王富贵他老婆也厉害,听说她外面也有人,可人家就懂得主动出击,这一闹打了王富贵一个措手不及。”
“可真是……”我啧啧感叹半天,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面包车穿过纵横交错的街道,前面有个红灯,车停下来等,有几个路人看到我们的车后指指点点,仿佛在议论着什么,而更多的路人则专心于走路,一个卖电动车的正抽着烟,蹲在地上修理他的商品。
绿灯了,面包车继续往前开。经过一处建筑工地,蓝色的遮风板把整个工地围了一圈,上面印着核心价值观的宣传画,只留出大门口的那一块空着,我透过它,看到十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围在一起,似乎在观察什么似的,我突然有了种许久未曾出现过的好奇,要知道,现在就算我半夜骑车回家看到亮红灯处几个浓妆艳抹的青春少女抽着烟站在大街上也不再有这种好奇心了。
“老郑,停一下。“我对开车的师傅说。
老郑立马停了车,他办事从来干脆利索,从不问为什么。
“怎么了?“小赵对我这突然的举动摸不着头脑。
“我去看看那个工地,好像有点儿什么事。”我说。
“明哥,一会儿还有个红木家具城的采访呢,人家老板提前多少天给打的电话,说不定现在正安排人给我们表演雕木头呢。”
“让他先雕着清明上河图,等我问完估计差不多能雕好。”我摆摆手,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你们好,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这里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走过去,试探地问道。
“呀,记者,正好正好,你快过来看看,一大早上就看到这块钢板缺了一块,我们正在研究呢。”一个皮肤黢黑,看起来性格爽朗的男人伸出他粗大有力的手,“钳”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过去。
我凑近一瞧,一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钢板,最上面那块比下头的短了足足有四十厘米。我蹲下去,用指肚抚摸它的断面,很光滑,不像是机器切割造成的。
“今天早上发现的?”我问。
“是啊,昨天散工后还好好的,我留在这儿值夜班,没听见有什么动静,早上一起来就看着钢板少了一块。”一个瘦得像只小猴的青年哭丧着脸说,“一会儿经理要过来,这要被他看着,还不得辞了我。”
“他辞你干嘛,又不是你干的,我们都给你作证!再说,这不还有记者同志在嘛。”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见鬼了不成。”瘦青年听了工友的话,仍耷拉着脑袋,苦皱着眉头。
“你还别说,我听人家说这片地之前是个坟场,不干净的。”有人挤眉弄眼地说道。
“别吓我,这几天看盗墓小说,我可真信。”
“少他妈在这放屁,这里是以前是所小学,搬迁了,哪他妈就坟场了,闭上嘴听听记者同志怎么说吧。”刚刚把我拽过来的中年男人开口呵斥道,看起来他在这个工地上很有威信,经他这么一喊,工人们立马乖乖住口了。
“我也没办法确定,不如这样吧,我先把摄像叫过来,拍一拍,采访你们几位师傅,然后交台里,看看怎么着。”我站起身说道。
“好啊好,采访,还能上电视呢。”几个工人笑闹起来。
就在我打电话准备让小赵过来的时候,一辆奔驰车摇摇晃晃开了进来,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大背头从车上下来。
“你们干嘛呢,不干活。”他手里握着手机,拿食指使劲指着我们。
“经理,早上给您打电话了,工地上一块钢板不知道咋回事短了一块,我们正琢磨,正好一位记者同志路过,说是要帮咱们上电视呢。”
“记者?上电视?”经理歪着头看我:“你是记者?”
我笑笑,伸出手:“区电视台的,张明。”
他瞄了我一眼,没有要跟我握手的意思:“你怎么会来这?”
“哦,刚做完一个采访,路过,看到这好像有事,好奇过来看看。”我收回手,继续笑着说道。
“记者都这么闲?看到什么事都要凑个热闹?”经理一直对我保持着一种警惕,语气有点咄咄逼人。
“嗐,职业病。”
“那你病得不轻,”他朝那一堆钢板走过去,不再看我:“大记者您请回吧,这事不用管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钢板,转身走了。
“明哥,怎么了?”小赵见了我立马问道。
“你这么好奇刚刚怎么不跟我一块下去?”
“我懒,嘿嘿,快告诉我咋回事?”
“工地上一块钢板莫名其妙短了一块。”
“钢板还能短一块?不会是那帮工人半夜偷摸锯断的吧?”小赵说。
我摇摇头:“断面很光滑,不像人工造成的。”
“哟,奇了怪了,难不成出什么灵异事件了?”这激起了小赵的兴趣。
“不清楚,而且那个经理也挺奇怪的,不让我报道。”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搞房地产的嘛,肯定都有点脏事,怕你这一查给查出来。”
我点了点头,这个理由很合理,可我始终惦记着那块钢板,以至于我在采访完那位笑呵呵的民营企业家时问出了一个问题。
“这种红木除了用锯子或者机器,能……怎么说呢……会‘消失’吗?“我在脑子里苦思冥想要找一个恰当的词,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老板收住了笑,一脸困惑:“消失是啥意思?你是说它在这放着,‘唰’的一下就不见了?“他指着刚刚自己坐着的一把椅子,问道。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点点头。
他哦了一声,打量我几眼,“一般不可能,除了火灾、地球爆炸和变魔术……哦,对,还忘了一个,蚂蚁,前些年闹过一次蚂蚁,把我仓库里几块好料啃得稀巴烂,本来能做个大件,最后扣成了两副麻将。“
小赵在一旁笑,表示对老板幽默的认可,而我却眼前一亮。
“那您觉得,蚂蚁有没有可能吃掉一块钢板?“
“明哥我现在才发现,你才是幽默大师啊,跟你比起来,什么李阿姨土老板,不是一个档次的嘛!“
结束完采访,小赵捂着肚子在车上笑个不停:“蚂蚁啃钢板,亏你想得出来。”
我没理他,掏出手机,认认真真的在百度搜索框里打上“蚂蚁能啃食钢板吗”这几个字,结果蹦出来的是花纹钢板的报价和白蚂蚁吃木材的视频。
我点开一个视频,看了一会儿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可能有密集恐惧症,以及……脑子抽了。
“蚂蚁真的吃不了钢板吗?” 我嘀咕一句。
小赵在一边快笑昏过去了:“明哥求求你别逗我笑了,我他妈笑点低,你再逗我我就笑死了。”
“滚蛋!”我骂了他一句,不经意抬头发现,老郑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回到台里,领导立马把我叫到了他办公室。
“你上午去伟业集团的工地了?”领导开门见山,上来就问。
“您听说了?工地上有块钢板短了一块,我挺好奇,正好想跟您请示一下,可能会是个好新闻素材。”我答道。
领导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很郑重地对我说:“你热爱工作没有错,不过……有些事情不该管的就别管。”
“他们跟您打电话了?”
“不该问的也不要问。”
我想起了小赵上午跟我说的话,其实我也有想过,可我总放不下这事,就好像……心里有只蚂蚁一直在挠。于是我跟领导说道:“我保证不问别的,我只想搞清楚钢板这件事。”
领导笑了:“你还能让钢板接受你的采访?你要跟这件事,肯定会牵扯一些其他的事情,还是别管了,缺了块钢板算什么,说不定就是那群工人合起伙来偷的。”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领导一摆手:“得了,放你半天假,明天那个什么王富贵一家要来台里录节目,你给小雅当个助手,帮她弄弄。”
我只好作罢。
回家的路上我又去了那个工地一趟,在工地门口立上了块牌子,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我只能远远望了几眼,工人们正准备休息,有人把一辆面包车的后备箱打开,搬下来一堆盒饭,那一堆钢板还在那,不过我看不大清最上面短了的那块还在不在,就在这时候工地上的保安看见了我,朝我走过来,我快步离开。
回到家,我把窗帘拉上,打开一罐冰啤酒,从电视上搜出一期讲食人蚁的《动物世界》看了起来。
我不是一直一个人住,我结过一次婚,不过没几年就离了。我还记得我跟她离婚前的那个晚上,屋子里的东西被我们两个摔了一地,我的采访稿漫天飞舞,一夜都没有着地。她朝我喊:“你干这个破记者有什么好,成天成天的不着家,一回家就喝酒、打游戏,一点也不关心我。”
我那时候也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烦躁着,我也冲她喊:“我不工作干什么,在家给你做饭打扫洗衣服吗?”
她冷笑:“还不如在家呢,就你这个记者,天天采访些什么人,公园里打牌的大爷、不良少年、捡了二百块钱拾金不昧的清洁工,还有居委会大妈。”
我气得憋红了脸,她说什么我都能接受,但我受不了她嘲笑我的工作,她简直是在蹂躏我的自尊!
“居委会大妈怎么了,你瞧不起她们?你瞧不起老百姓?我看你他妈还不如居委会大妈有涵养呢!”
“张明你说什么?你骂我?从我们结婚到现在你还没冲我说过脏话,你现在居然骂我!”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不住地往下落泪。
我心里闪过一丝怜惜,当年我就是因为她这一双眼睛爱上了她,可……不过愤怒和暴躁一下子又占据了我,有一股气直往我脑袋上冒:“我就骂了怎么了,别成天一副高级知识分子的模样,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些装逼犯!”
“哼,”她冷笑:“你大学真是白读了,你就活该一辈子当个小记者。”
总有一天,我喝完手里的啤酒,把它捏扁,总有一天我会做出一个大新闻。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想抽一根烟,风一下子吹进来,赵忠祥老师的声音不断往我耳朵里涌,我脑袋有点儿晕,迷迷糊糊地披了件外套,骑上车往工地赶。
来到工地,我把车一扔,从印着“富强”和“民主”的遮风板之间的空隙挤了进去,我不停地喘着粗气,一次次敲打着寂静的夜。晚上的工地显得格外荒凉,还未建成的楼房看起来像是废弃多年的老建筑,我弓着腰,尽量不往有灯亮的地方走,我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立马蹲下去,藏在一辆手推车后面,一个小伙子,看身形像是我白天见到的那个瘦青年,他跑了楼角处站住,停了半个多分钟,我才明白他是在撒尿,这时候我听到远处有人喊:“你他妈撒个尿跑哪去,快回来,该你出牌了。”那个瘦青年立马高声回复:“马上!”接着提上裤子哼着歌跑回去了。我停了一会儿,知道再没有动静了才起身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我左脚一陷,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我借着极淡的月光看见,是一堆未干的水泥。我接着摸黑往前走,在黑夜里绕来绕去,我有想溜走的意思,我知道,我天生胆小,做不成什么大事,一辈子当个小记者,我反倒觉得挺好。总要做一个大新闻,大新闻,我开始有点儿怀疑自己了,消失的那一小块钢板算什么大新闻?比起非典、发现外星人飞碟、315晚会和某某明星吸毒,一块钢板消失算个屁,回去吗?可如果回去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碰见比它再大的新闻了。我悲哀地想道。
于是,我从最初的好奇,到亢奋,再到沮丧,最后我不知为了什么,或许,我仅仅是为了看一眼,我只想知道真相。
于是我走到那一堆钢板前,伸出手抚摸着它们冰冷的身体。
什么也没有,钢板安安静静地躺着,我也躺上去,张开了身体,闭上眼睛。
我想象有十万只蚂蚁正在从远处赶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