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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岭那边,有这样一位母亲……

在秦岭那边,有这样一位母亲……

作者: 84e7bfb3fa48 | 来源:发表于2020-03-26 16:34 被阅读0次

    屈指数来,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

    三十年前,我曾去过一次新疆,那里的戈壁沙漠随着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往往不到半个小时就卷起一座沙的小山,即使人和车辆也会瞬间淹没,它让我在恐惧之余,深深的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严酷和人类的渺小,但在浩瀚的大沙漠中,有一种树木叫胡杨,据说因为缺水生长起来很慢,即使到了夏天,这儿酷暑难耐气温高达四五十度,动物飞鸟都吓跑了,冬天来临冰雪交加气温骤然降到零下三四十度,而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小小的胡杨幼苗不仅没死,而且奇迹般的茁壮成长,一株又一株漫延成广阔的森林,把狂野的沙漠踩在了自己的脚下;尽管这种幼苗由小长成参天大树,至少需要一千多年。然而一千年后,这种老死了的胡杨树杆仍在浩瀚的沙海中巍然屹立,任凭风雪雷电袭击千年不倒,即使倒下的胡杨仍然千年不朽。这让从陕西商洛山来的我,为胡杨树的顽强、伟大、威武和不屈,不由自主地引起了心灵上的震撼。每次看到胡杨,我就想起在秦岭那边,一个叫黑龙口区三岔河乡的地方,我的母亲常常就从我的梦中起来,在记忆的长河中四处漂泊,让我常常泪湿枕边。

    记得七岁那年,因为交不起两元学杂课本费,我所在的金星小学班主任陈老师就罚我站在讲台旁边,放学后我一气之下回家告诉母亲,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母亲气得拿着一枝竹条,狠狠地抽打我的屁股,边抽边讲:“咱家没有一个工人也没有一个干部,你如果不好好读书,难道一辈子在这山沟里饿死?”我望着她枯瘦如豺的两腿在冬天的寒风中发抖,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第二天早上不到四点钟,我就跟随母亲扛着木柴,翻过二十公里的十八盘山,到黑龙口集市上去卖柴。连续三天三夜早出晚归,才把两元学杂课本费交到陈老师的手中。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母亲带着我翻过多少次十八盘山,我已记不清了,我记得最清的是有一次刚刚从集市上赶回家中,母亲就一头栽倒地上,面如死灰,当村上的王大夫匆匆赶到家中,扒开我母亲的裤褪,用两根指头在皮肤上轻轻一按,我就发现母亲的腿不仅没有任何光泽和弹性,而且按下的指印压了好几次也无法弹起。“这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结果,再也不敢耽误,抓紧送县医院吧!”王大夫叹息了一声。我父亲无奈地自言自语:“咱家三个月连一斤盐一斤油都买不起,顿顿麦糠萝卜,那儿有钱住院呀?”就这样,母亲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我们用山上挖来的中草药熬了一罐又一罐,自己土方医治,她稍微痊愈就悄悄下床去地里干农活了。

    1976年初,13岁的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沿着一高一低的山坡和河道,深一脚浅一脚走十五里山路,来到了三岔河中学上学。为了三元学杂书费,我和父亲需要跑到三十里外的康河,把山上的枯树砍倒,扛到学校变卖。当清晨鸡叫,一轮明月照到村前的梧桐树稍时,我母亲就早早在灶台前燃起玉米杆,黑灯瞎火中,用玉米粉烤成的五个烙饼,就夹着一瓶酸菜,一同装进一件黄挎包中,这就是我一周的干粮。在三岔河中学,我常常是每天中午和晚上只喝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饭,每顿半块烙饼,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待着周末。在那个人人饥渴难耐的年月,学校三分之二的同学都半途而废,回家上山放羊养牛去了。等到上黑龙口中学毕业之际,我所在的金星村,只剩下我和陈锁子、骆粉芹这三颗“夜明珠”了。

    上世纪八十年初,在公社土地可以承包到户的号角中,我们家终于分到了两亩自留地。我母亲兴高采烈天天早出晚归,像地中有金山银山一样挖个不停忙的满头都是汗水,衣服常常湿淋淋的。我上中专那年冬天,我母亲把精挑细拣的一百八十斤小麦,用两条蛇皮袋子装好,让我二哥用自行车准备给我送到商洛农校。可是,因为沿途必经的麻街岭一带风雪太大,路面结冰,当我二哥正准备翻过山顶时,不料连人带车一块摔了下去。也许是上帝发了慈悲,三十多米的悬崖下边,正好有一棵粗壮的松树,我二哥居然被这棵树挡住了。当他拣了一颗命,把五十多斤雪水浸泡着的小麦送到农校时,我们兄弟俩拥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在那个最为困难的年月,我和父亲常常到三十公里外的康河玉皇岭摘玉树叶。从早到晚,当上百多斤玉树叶装满两麻袋,被我们扛回金星村时,母亲就架起大铁锅,把这些玉树叶煮熟,冷却后用手反复揉搓,搓成绿茶一样的浓汤,然后盛进盆中,用竹筐放进河里,泡上三天三夜,当苦涩味散去,我们全家就把这种玉树凉粉当成主食,填满肚子。我记得有一次我二哥吃得上吐下泻,差点中毒毙命时,我母亲却流着泪说:“都怪你妈我太无能了,让你们小小年纪在这山中受罪!什么时候,我们一家才能吃上白面馍馍呢?”

    周一周五翻山越岭,早出晚归到十八公里外的中学上学,周六周末上山砍柴,放牛放羊,挖中药材背到河边洗去泥沙,凉干后拿到黑龙口药材铺变现。就这样,二十岁这年我成了国家干部。

    在丹凤县、商州市工作了八年之后,我有幸从陕西商洛调到了海南省委。不论走到那里,我一直把照相机和几十捆稿纸带在身边。我记得在丹凤县广播电视局和林特局工作时,我的工资每个月不到四十元,而我从陕西日报、西安晚报、陕西农民报、光明日报、中国林业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青年报等等报刊台领到的稿费就达两三百元。我记得我的小说《血祭唐古拉》,经西安晚报、中国国防报、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等发表后,还被翻译成德、法、英、日、俄等十多种外文版;诗歌《十八岁的女兵》,散文《鸡冠山纪事》,让我有幸加入海南省青年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协会和中国报告文学学会。

    雪花片一般的稿费单让我高兴之余,常常被单位里“不误正业”这样的流言扰乱得日夜不安。于是,我一边参加陕西成人自学考试,四年后终于拿到了本科文凭,一边自学摄影,两年后也加入了中国林业文联和《中国摄影家》杂志俱乐部,五毛、一元、两元、五元,稿费单像传单一样,一张接一张纷纷而至。每过一两个月,我就偷偷骑着自行车,把稿费带回家,给我父母买几件新衣服。然而直到1995年我从海南返回陕西商洛那个叫金星村的庄子过年,我才发现,我母亲始终穿着她那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凡我买的,她都一次又一次的送给了我大姐大哥、二哥小妹小弟,她常常这样讲:“手心手背都是肉!什么时候,你能否给他们每人买一件?”我这才明白,因为我的稿费太少,我买给母亲的一两件衣服,她在送给我们兄弟姐妹的时候,总是不忍心让未领到的寒心,就今年你一件明年他一件,而她自己总是乐呵呵说她的旧衣服还很结实呢。其实,有一次我把她的一件棉衣偷偷带到灶台里去查看,发现两条胳膊处,六个洞洞已经能伸进六个指头了。

    我很感激海南,如果不是海南给了我人生一次又一次机遇,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个叫金星村的山窝窝。在海口的十年间,我从一个报社到另一个报社,从省电视台到省委宣传部,并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班和中国电影学院编剧班,常常半夜三更仍在学习专业,仍在写作,每晚休息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当儿子宜轩和他的母亲睡了一觉,发现窗纸已经透亮,黎明到了的时候,我仍难停笔;我记得有一次在三亚宾馆,为了三千元稿费,我竟熬了五天五夜,当九千多字的稿子改了三遍抄了三遍,从登子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时,眼前漆黑一片,十多分钟过去了,我才发现已是第二天早上,窗外阳光灿烂,两腿却不听使唤了。

    在那十年如火的青春岁月里,我先后参与策划了博鳌亚洲论坛、世界小姐比赛、南山佛教文化苑开业典礼、鹿回头、凯莱大酒店、海南椰子节、海南椰树牌榔子汁、海航、海南鹿龟酒厂、海口港、五指山市、万宁市热带植物园等等成立、庆典、新闻发布会。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干劲,五台照相机拍摄的二十多万照片,让我知道了胶卷的威力。有次我从三亚回到海口,突然发现十年间,墙角的稿子居然摞到了屋顶,一千多万字已变成一本又一本出版物,并且随着电视节目的播出,稿费终于超过百万。当我买了房子车子,正准备思考着什么时候把母亲和父亲一块接到海口时,母亲却在1999年的那个阳春三月,悄悄走了。

    那是一个成千上万热血男女向往到大城市创业的年月。我所在的金星村,多数青壮年奔向以西安为主的大城市,留守金星村的就只有老头老太太了。我父亲曾在金星村当了二十多年村官、四十多年“一河两岸大媒人”。据说,全村九百多户人家,八百多户的红白喜事,尤其是男女相亲,他都是媒人。每到别人结婚时,他既是大厨也是管家,往往替对方张罗三天三夜后才回家。不过,1999年春节过后这一次,我母亲却因为年老眼花,一脚不慎踩到空中,竟然从两米高的石头台阶边,一头栽了下去,在地上足足两个小时也没有爬起来,及至几个小时过后,被过路的快递员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妹妹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当我大哥、二哥、大姐、小弟等齐刷刷围到我母亲身边,弥留之际,我母亲居然奇迹般把大家看了一遍,喃喃自语:“老三呢?”大家吓了一窍。当我二哥告诉我母亲,我正从海口向金星村赶路时,我母亲叹息了一声,无奈的讲:“怎么呆的那么远啊!”说着说着头就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

    当我从海口赶到金星村时,母亲早在前一天就下葬了。我父亲站在村口,说他从早望到晚,脖子都僵硬了,也没看到我及时赶到。

    岁月如水,匆匆而逝。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母亲的坟头上,荒草已一人多高,我却难得年年去看望她。在千里万里之外的旅途上,每当我看到报刊电视中的胡杨树,看到飞机一起一落间,蓝天白云下,高高的秦岭山顶上的龙脊从眼前掠过,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那是我压在心底痛肝撕肺一般的裂痕,像午夜上空的电闪雷鸣,长久地在大地上回响。

    人世间,有一种伤心永久难以弥补,那就是母亲的离去,就像胡杨树杆上的裂纹,无论怎样呵护,它都难以抚平。(李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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