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本书看。
挑挑拣拣许多本,都是看不过两页就觉得烦。唯落目在一本薄页上,心静如止。
那是李叔同的选集《送别》。
我知道,我又想姥爷了。
从姥爷离世至今,已经四年了。其间我没有大悲大恸的祭奠,只有漫长绵延的想念,丝丝缕缕不绝。
清明时节,秋日寒衣,或者是季节变化时飘过一丝熟悉的气味,又或是路上偶遇一个高瘦白首的侧影,以及所有猝不及防的瞬间……我都会直觉,是他在彼岸,想起我了。
他在时,我就常常迫他,姥爷你说你想我了,姥爷你说你最爱我……他总是啼笑皆非,最终状似无奈的说,想你,最爱你……也有被迫的烦了的时候,就把“我想你”,“我爱你”写在寸长的纸条上,待我问到时,便掏出来,递给我一张。
(一)
姥爷的字很漂亮。
从事了一辈子办公室的工作,晚年对于文墨纸笔格外在意。刚退休的时候还特意去报名了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和篆刻。其实他年轻时字已经很好看,经老师指点后更加精进。比起班级里从未摸过毛笔颤颤巍巍来打发时间的老头老太太们不知好多少。外加他极认真,每份作业都写过几遍,挑最完美的一张交上去,自然篇篇都是“优秀”。他常常拿着老师画满红圈的作业回来,指着页眉处的红“优”给我看,炫耀他的“好成绩”,像小学生一样求夸耀。彼时的我还是个挣扎在义务教育中的学生,只能一脸艳羡的看着他,同时憧憬着退休之后去学自己喜欢的课程。
可能缘于对书画的热忱,姥爷对于语言文字格外的较真。他的案头永远有一本翻得卷页的新华字典,中间夹满长长短短的纸条。我们相伴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问起我某一个生僻字或者常用词中的易错字,并要求我说出处。一有偏差,立刻一起动手翻字典,记写下来。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能回答正确。他便会露出骄傲又满意的表情,用笑容代替那句“这丫头就是这方面灵”。我也总是得意的笑应,殊不知,为此我早已养成了见字纠音纠意的习惯,丝毫不敢怠慢,也是为此,在校多年来我的语文成绩总是光彩照人。
除了文字,还有诗词。从前他还常常考我,那些熟颂的名句上下句是什么?我们一起寻找出处,阅读全诗。后来,我知晓的诗词越来越多,变为我考他。姥爷有一个红色的本夹子,夹着各处收集来的稿纸,我常常在离开前把新学的诗词抄在夹子里的扉页上,待下次再去看望他的时候,就能得到姥爷用美工笔誊录下的美诗文一篇。
(二)
姥爷家有间向阳的小书房,里侧的墙壁上有一扇高高的书柜,毛玻璃做拉门,里面的书目永远面目模糊。那是我少年时期最大好奇的所在。书柜的面前,放了一张不大的办公写字台,台上永远堆着大摞的报纸、常用的字帖、还有习字的白纸。桌后有一张瘸了一条轮子的转椅,那是姥爷的专属座位,其他人如要借用,只能搬条凳子坐在桌子的反面。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我获准在椅子上写字,那是这个家中我独享的殊荣。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便能看见桌子后面隐蔽的世界,那里总是乱乱的,堆满了裁剪好的各种尺寸的纸卷,生宣的、熟宣的、水彩纸的、还有各种成摞的打印纸,叠叠方方,鳞次栉比。
写字台的前面,靠墙摆着一台小几加两把椅子,那是晚上看电视的地方。姥爷总是坐在靠墙的那把椅子上,照例,墙里那一面的缝隙里,堆藏着各种报纸杂志。想来该是由于常常翻找的缘故吧,那些喜爱的纸卷总也不能保持整洁。与写字台边不同的是,这把椅子边总是藏着一两罐啤酒。晚上看电视时,姥爷会趁姥姥不注意悄悄拉开一罐,倒在茶杯里缀饮。高中毕业以前,我常常笑他偷喝。而在我成年之后,他便第一时间拉拢我,跟他一起小酌。于是“晚间一罐”顺利变成“晚间一人一罐”。
椅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姥爷最得意的字幅,偶尔会换一换。有时行书,有时行草。我认得不大熟,只能辨出学过的诗句。墙边是理石的窗台,延伸出来的一小截上摆满了平时的常备药品,隐蔽处会有几块巧克力。老人家极爱吃甜食,听过巧克力利于心脏的说法之后,更是有了常备的理由。心情好的时候,会顺手拿几块分给我。看着我鼓起的腮帮子,露出若无其事的得意。
书房里的窗台对着家属楼的院内,午后阳光最足。姥爷总是站在窗边看着,如果院子里出现了相熟的老伙计,他便会下楼散步凑凑热闹。他最爱带我出去。大概是因为我遗传了他的高个子基因,且嘴甜爱叫人。每次都由我挎着,转遍后面的花园。待遇见一干相熟的长辈,赢得一片夸赞之声后,才心满意足的踱回去。
书房是姥爷每天带的最多的地方。他的生活很规律,上午写字看报,下午午睡过后记篇日记,晚饭后下楼散步、看电视娱乐,临睡前要枕读。而我在的时候,常常会打乱他的计划。心情好时,他就不写字了,我们头对头坐在写字台上写写画画,他讲年轻时候的故事给我。有时下午他也带着我看京剧,起初觉得咿咿呀呀的长吁短叹好不腻烦,后来活生生被熏陶的能够分清梅程尚荀众腔之别,熟背各派传人的声腔特点。晚上爱看的,是开心辞典之类的益智类节目,他总说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连基本的科学文化常识都没有了,遇到选手卡壳,就转过来考我,见我总能答上来大概,他才觉得欣慰。
其实他不知道,他教我的成语故事、常用字出处、24节气口诀、科学趣味常识……我从不敢忘,生怕某一个问起我的时候答错了,看不到他欣慰骄傲的神气。
(三)
他在2011年查出患了肺癌,保守治疗3年,后恶化而终。
患病期间,他把咯血的症状记载日历上,见到我时,会偶尔把病中的日记找出一篇来给我看。字里行间对于病痛的简约描述,是他不愿宣之于口的恐惧。但是,他想我了解。
我们偎在一起。我问他,你对你的一生,满意吗?他想了一下,笃定地说,满意。
2013年9月21日,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告知姥爷病危。我放下工作匆忙赶回家里。
他在医院的病床上看见我,虽已无法言语,脸上却立刻露出微嗔的表情,是在说“干什么赶回来呢?”。但同时,眼里清泪瞬间蓄了起来,盈盈夺眶而出。我微笑起来安慰他,不哭不哭。像安慰一个单薄的孩童。
我在家陪了他几天。他清醒的时候很少,癌症已经扩散到脑部,影响了语言功能区,他只能说简单的词汇,无法正确的连成句子。恰逢我刚剪了头发,撒娇问他好不好看。他在病床上看着我,努力说“好看”。声音又大又清楚。
“好看”,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2013年9月28日,姥爷走了。
葬礼的时候,我很平静。
在我小小的时候,他就是个老头。那时我就告诉自己,他总有一天会走的。我要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所有的幸福都牢牢记住,才不必在葬礼上嚎啕大哭。
我做到了。
我对他的思念一直很平静。
只是隔年时间,姥姥重新装整了那间书房。撤掉了写字台和书柜,书画也被几家儿女分掉了。待我春节回家,再一次踏入那间屋子,愕然看见面目全非,措手不及的大哭了起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四)
今年,是他走后第四年。我的思念反而浓烈一点。
这一年发生好多事。
我结婚了,爱人是个斯文书生气的人。带回家里,跟家人都相处的很好,唯独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怀孕了,孩子将在初夏出生,跟我们出生的时节一样。名字起了好大一篇,却还是不知道叫什么好,不知道你觉得哪个好。
刚照了孕妇的大肚子照,现在都流行这个。不过你若在,一定说咱家的肚子不能轻易露。
你一直很喜欢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你说这上半阕意境悠远。你在时我们常常一起默写。
可如今,我写起下半阙,
“今千里,酒一杯,
声声叠叠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方知离别如此情伤。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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