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

我的外婆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我妈是老大，依次下来是大舅，二舅，二姨，三姨，三舅。

80年代的时候，三姨不到二十岁就嫁人了，我印象里的三姨，是个消瘦干瘪的女人，高颧骨，尖下巴，小个子，塌屁股，外婆说她是一副尖酸刻薄的相貌，肯定命苦。三姨没什么文化，小学都没有念完，因为学不下去，以至于名字都不会写，更不会说普通话，连听都不听不懂，标准的文盲。

三姨嫁到了隔壁镇，三姨夫长得憨厚，个头也不高，壮实有力，却是当地的一户痞子，这个痞子是大概祖传的，三姨的公公是老痞子，再往前数几代，有建国后枪毙的，有封建时期蹲大牢的。稍微像样的家庭，是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三姨夫这样的人的，但是我外公死了几十年了，外婆一个人拉扯六个孩子长大，三姨是最懒的一个，既不上学，也不做事，每天大概就是吃了饭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睡觉，外婆嫌弃得很，媒婆来讲亲的时候，立刻就答应了。

我妈跟三姨说，你嫁过去了，要勤快点，不然要吃苦头的，三姨没当一回事。

我第一次去三姨家的时候，发现居然是三姨夫在做家务，三姨躺在门口的草席上晒太阳，三姨说，看不懂电视，所以每天只好睡觉晒太阳。

三姨说她这么多年没有洗过碗，洗过衣服，如果姨夫不在家，家里大概就跟狗窝差不多了。

姨夫平日里做点废品生意，来回好几里的路，中午还要从店里赶回家给我三姨做饭。

三姨没有文化，所以几乎没有娱乐活动，周遭的邻居都跟她玩不来。三姨来我家做客的时候，经常跟我妈说，她又打了哪个贱货，又骂了哪个婊子。打架和骂街成了她唯二的娱乐方式，虽然瘦瘦小小的，但是出招毒辣，大概是哪个女人穿得漂亮了，她就找茬过去打架，哪家吃的好点被她看到了，她就出来骂街。

三姨这么飞扬跋扈，就没人敢和她作对，因为大家怕的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公公，两人都是镇上知名的痞子，三姨就是这么作，不但打外人，连三姨夫都要挨她打，她叫她的公公从来是直呼其名，但是公公在外名声败坏，对她却是非常好。

按照我妈的话来讲，三姨就像一只放养的泰迪。

然而就像泰迪遇到了金毛，三姨有一次骂到了她大嫂的家里，大嫂不是省油的灯，招招要害，打得三姨送到县医院抢救，妯娌矛盾，这次没人给她撑腰。一直到现在，三姨都是躲着她大嫂走。

我妈经常劝她消停点，她就说，那能做什么呢。

是啊，她找不到任何娱乐的方式。

90年代的时候，三姨夫生意做得很好，早早就买了私家车，三姨日子富足。

三姨嫁过去的第三年，终于怀孕了，生了个女儿。三姨夫特别喜欢女孩子，满月的时候，摆了十几桌酒席，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很罕见。然而三姨百般看她不爽，以至于女儿三四岁就要被使唤着做事情，三姨躺着床上，吃个水果要女儿去拿，吃完的果皮要女儿去丢，这个苦命的女孩子便是我的大表妹，从六七岁开始，做饭烧水洗衣服都靠她，即便是我三姨夫这么护着她，也免不了挨我三姨的打骂。

三姨的第二胎还是个女娃儿，这便是我的二表妹，三姨哭诉自己命苦，连着生了两胎女儿了，于是把这个女娃丢给我外婆带，我二表妹从小就在我外婆家里长大，但是三姨没有给过一分抚养费，偶尔说来看女儿，都要从外婆家里顺点鸡鸭和兔子走，外婆每次一听说她要来，头都大了。

我没见过三表妹，我妈说，三姨生下她的第二天，就抱着她扔掉了。

三姨发誓一定要生个儿子，三姨夫说算了，不生了，结果被三姨打了一顿。

我也没有见过我的四表妹，据说送人了。

我也没有见过我的五表妹，据说还是送人了。

我也没有见过我的六表妹，三姨在医院生下她的，花了五万块跟一个生男娃的女人交换了，那时候还是九十年代，一笔大钱。

三姨夫蒙在鼓里，这个男娃按照辈分，算我的六表弟，因为在他之前，我二姨生了二个男孩，二舅家生了二个男孩，三舅家生了一个男孩。

三姨夫给他起名叫“兴全”，我们叫他“阿全”。

因为我阿全表弟的“诞生”，大表妹上学的权利都给剥夺了，除了做饭洗衣，还要全职带这个弟弟。

三姨不识字，所以也不会买衣服，她家里虽然有钱，但是没办法花出去，路标商标都不会看，所以每次要买新衣服了，就来找我妈。

三姨曾经嘲讽我的二姨脸上有胎记不旺夫，我二姨就跟她绝交了，除了我妈，她大概找不到第二个人陪她逛街，她没有闺蜜，邻里关系恶劣。

我妈带着她去市区购物，她的每件衣服都价格不菲，穿了一段时间，又会买新的，我妈一直希望三姨能够把不要的衣服给她穿，但是三姨都是把不穿的衣服剪坏了再丢掉。三姨就是这么小心眼，我妈每次提起三姨，都是咬牙切齿，说三姨见不得认识的人穿得比她好看，尤其是我妈，但每次三姨打电话约她，她还是陪着出去。

00年代的时候，三姨夫生意蒸蒸日上，涉足了钢筋，矿山和隧道。

三姨夫给三姨买了一辆五系宝马，再买了个驾照，三姨学了几天上路了，在村里开，她忽然忘了怎么刹车，也忘了怎么按喇叭，情急之下把头伸出车窗喊着：“快躲开，要撞死人了。”失控的车子贴着篱笆墙摩擦过去的，缓缓翻在田里，所幸没有伤到人。三姨回家就扇了三姨夫几个耳光，她觉得三姨夫有谋杀她的嫌疑，后来三姨再也没开过车。

表弟是在我三姨的娇宠之下长大的，因为担心我大表妹一个人伺候得不够好，终于把二表妹也接回来了，两个姐姐伺候一个弟弟。

前几年我的大表妹出嫁了，嫁妆带了一百多万，还有一套市里的房子，三姨夫很疼这个女儿，风光大嫁，也算补偿了一些。

我三姨因为大表妹嫁人的事情，找我妈哭诉，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她说，伊美嫁人了，伊玉也快嫁了，那以后谁来做家务呢。

有一天，我妈跟我说，表弟现在开始吸白粉了，我问是海洛因还是冰毒呢，我妈妈说她哪里知道是什么，反正是白粉。我很震惊，因为我和他交集很少，他很懂礼貌嘴巴很甜。我妈说他从15岁就开始吃摇头丸抽大麻，吸白粉是迟早的事情，她不觉得奇怪。

我问我妈，那三姨和姨夫知道吗？我妈说，当然知道，不然哪里有钱吸白粉，钱都是三姨给的，三姨对儿子千依百顺，三姨夫不是很疼儿子，要钱就给，不沾赌博就行。我问，那三姨夫知道不是亲生的了么？我妈说应该不知道，谁敢说，不要命了。

后来我把这事淡忘了。

有一天，我妈又来找我说，我阿全表弟要结婚了，我说，还有人愿意嫁给吸毒的？我妈说，钱够多，傻子都能娶老婆，何况你阿全表弟人还不傻。

后来，相了一个邻镇的大美女，我三姨打听到说，这美女的风评很差，初中时候就声名狼藉了，美女开的条件也很苛刻，聘金要一百万，还要一套市区的新房子，所以家里闹开了，三姨坚决不同意。表弟的兴趣不在女人身上，对他来说，结婚就是个任务，娶谁都行，只要给他钱就好。

据说双方家长见面的时候，我三姨夫直接拍板，一百万聘金不够派头，他要出一百八十万，我三姨怒不可遏，家里鸡飞狗跳，令人意外的是，平时千依百顺的三姨夫跟我三姨说：“顺了你一辈子了，这次得听我的”。

我妈也劝说，就由着他吧，我三姨用她极度贫乏的语言描述：“他不对劲，看到那婊子，眼睛就放光了。”

半年后，我妈问我说：听讲吸毒久了，应该没有什么生育能力了吧。

我说有这个说法，毕竟十几年了。

我妈说，那你阿全表弟的媳妇怀孕了呢，会不会是他的呢？

我说你管那么多呢，他本来就不是我姨我姨夫亲生的，他后代是谁的重要吗？

我妈说，哦，说的也是，那她就不操心了。

又过了半年多，我妈跟我说，阿全表弟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娃，我三姨乐开了花，我三姨夫更是手舞足蹈像是年轻了十岁，现在每天给我表弟发一千元，一个月三万零花，吸死了拉倒。

我问，三姨夫不是不怎么疼表弟么？怎么孙子就特别喜欢。

我妈说，隔代亲啊。

我一想也有道理。

三姨五十岁就做了奶奶，对她来说，一生的任务都完成了，儿子每天就吸吸粉玩玩游戏不惹事，孙子长得白白胖胖，美貌的媳妇也很贤惠，勤做家务活也帮着厂里管账，老公生意兴隆容光焕发。

外婆八十大寿的时候，她来显摆了一番，见没人搭理她，就嘲讽了二姨的胎记脸，两人打斗了起来，不分胜负，但三姨走的时候把我外婆的一块玉佩顺走了，二姨气得要发疯，扬言要把阿全表弟的事情抖出来，被众人劝住了，我妈说，她虽然年龄不小了，还是个孩子心智，就让着她，毕竟是最小的妹妹。

我妈每次说起三姨，都说我三姨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说我同情我的三姨夫，我问我妈，这事儿这么多年真没人知道？我妈说，没人说出去啊。

我问我妈，要是三姨夫真知道了，会怎么做呢。

我妈说，三姨夫以前是个痞子，还是个文化人，现在又是大老板，不知道会怎么做。

我想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