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十八岁的司院长心里真是堵的慌。
他属于本土出身的院长,先是干了五年的办公室主任,接着坐在一把手下面喝露水连喝了三年,好不容易熬到正院长的位置才一年,就出了这一茬子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他年轻时候曾经热烈地追求过的陈清樾的身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的恶梦般缠着他。他这人自负的很,记得刚刚接手办公室主任差事,有一次他带着卫生院十二个女护士到城里去考执照,回来 的路上,租来的中巴车突然坏了,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总是西装革履,喜欢系一条墨绿色的领带,雪白的衬衣,硬梆梆的领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瘦削和长脸,总是带着一副自嘲的神情。他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扭过身,看看身后等得似乎不耐烦的护士们。他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下车帮急得满头大汗的司机修车。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车子终于动起来 了。他搞得特别狼狈,雪白的衬衣 上到处是刺鼻的汽油味。脸也脏了。只不过中巴车里的灯光也里稀稀疏疏的。有一个特别能说的王桦开玩笑说:“司主任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们可能要在野外露宿了。”司主任一点也不避讳地说:“说哪里的话,同是姊妹兄弟一声,八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呢。赶明选院长的时候 ,大家多投我一票,就胜过千言万语了。兄弟不想当多在的官,一个小院长就心满意足了。”一车子的哄笑。其中也有清樾,她在黑暗处不觉冷冷的撇撇嘴,在心里说,真是个官迷。虽然她不讨厌当官的,可是对这种把当官一天到晚绑在嘴上的人还是不以为然的。可是同车的同事几乎都相信不久的将来,司主任一定会飞黄腾达的,只是时间问题。
司主任喜欢陈清樾,这是卫生院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清樾压根不把他当回事。她嫌他虚伪。满口的官腔。她觉得自己的跟他是不可能的。她天生的排斥他。那年大年初二的中午,轮到她值班。大过年的,病人少得可怜。她正百无聊赖的打瞌睡的当儿,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鱼香。一抬头,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鲫鱼摆在她的面前。还有一张油光可鉴的微笑的长脸。一根葱绿的筷子递了过来。“快尝尝我的手艺,”司主任简直有点摇尾乞怜的意思了。她正等着二姐送饭呢,肚子正空着。她就没有推辞,肉很嫩,入嘴很爽口。她吃了不少。司主任几乎没有吃,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她。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二姐来的时候,清樾正打着饱嗝,司主任早就逃到寝室去了。清樾吃他的鱼,可就是不同意吃一辈子。后来清樾就认识了神农架男孩。你说清樾就一点也不觉得亏欠司主任?错。有一次她跟神农架男孩一起到学校里玩。女同学正好不在。她就挽着他的手一起在露水淋淋的操场上漫步。突然她在不远的黑影里看见一双熟悉的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教学楼下面徘徊。焦急,不安。没错,那就是司主任,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位电大毕业的女老师。他来回跑了三趟,硬是一面也没见着。他就知道 后面一定有原因。那天晚上真人终于露相了。那个女老师并没有过请他到屋子里坐坐的意思,只是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他还是老样子,打着官腔一遍一遍地说着自己的抱负,她如果嫁给自己的,一定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女老师开始的时候还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模样,后来干脆打断了他的长篇演讲,冷冷地说:“今天真不巧,时间不多了,我还有英语自己,下回吧。”明显在下逐客令。司主任一点也想走。他说:“你几点钟下自习?我在外面等你下课。”女老师劝他:“那时候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等我的。”司主任坚定地说:“我会一直等的。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女老师狠心咬牙走开了。其实那天她根本没有自习,她只是想借故支开他。他一点也不识趣。那个女老师长得面如银盘,家境也殷实。其实清樾也知道,那个女老师在学校里有一男友,写一手好字,而且二胡也弹得如泣如诉。可是她家里看中了司主任有前途,非逼着她跟他交往。甚至女老师有本事的姐姐不惜搬出如果她一意孤行就让家里跟她 一刀两断的决定,她还是抵制住了,还是跟意中人结成伉俪了。那个时候清樾看见司主任一个人站在晕黄的路灯下傻傻地等待一个心不在焉的女人,黑黑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她的心无端地痛了一下。不知道是心疼他还是自己感动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其实她是替古人担忧,司主任是英雄自然有美人爱,而自己才是红颜薄命。她的神农架小伙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在她女同学的屋子里认识到了吴雅丽,而且狠心夺走了她的真爱。如果她长得有后眼,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更拉着神农架去该死的学校。老天真是捉弄。司主任说起来真是艳福不浅,后来拣了一个特别饱满的麦穗,一个十八岁的银行女职员总是仰着头看他,说起来话来轻声慢语,长得细皮嫩肉,不知道 他算不算老牛啃嫩草。他未来的丈母娘跟他大姐年龄相仿。所以就是陈清樾被神农架无情抛弃后,转了个圈,有意跟他重修旧好,他突然兴趣索然了。他有意地躲着她,甚至于不惜亲热地拉着后来理所当然成为他妻子的云霞羞辱清樾。单位里许多人亲眼看见他牵着云霞的红软的小手一趟一趟地药房外面走过,气得清樾脸越来越白,跟一张白纸似的。人们后来谈论起司院长时,总是觉得这件事情,他做得太过份了。
对清樾打击最大的还是她的神农架要结婚了,跟吴雅丽那个小妖精。而且结婚了就要调回神农架云,也就是就清樾一辈子也别想看见他了。不管伤心也好,痛苦也好,都宛如那炸了一地的鞭炮碎屑儿,零零碎碎,风一吹,再也找不到踪影儿。那一天清樾发疯了似地找神农架人。她满世界找,也不怕被谁撞见。她是抱着一种说不出口的心思云的,她就是想把自己活了了二十七年洁白无暇的身体完完整整地交给那个曾经爱过她给了她可以用一生去回味的太多的快乐和伤悲的男人,她不求天长地久,她要的只是曾经的温存。他可以看不起她,他可以不爱她,她就是想自己拱手送他。自己的就是一朵怒放的鲜艳的花,她不想寂寞地栖在枝闲了,神农架,你就摘了去吧,求求你。你看清樾就低贱到了这份上。她唯恐他不要她。可是他就是不要她。等了一整天,清樾连个人影儿也没有看见。献身无门。工商所看看见大门的大婶儿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一遍一遍地对她说:“神农架,早就回老家了,后天就是他大喜的日子,屋里那一大摊事够他忙的。小吴真是好福气,听说神农架明天从镇子上请了八张彩车一直接到老家,这才够气派,女人的一辈子就指望着这一天了。神农架家听说 有钱的很,光是酒席好像就有一百多桌哪。”清樾似乎没有听进一句,却句句都听进心里了。神农架要结婚了。就是后天了。就是农历二月二,就是龙抬头的日子。
那天半夜,好像是凌晨两点的样子,黑沉沉的天空,一点曙色也不见,清樾就听见远远地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炸得整个灰白的天空红彤彤一片,如同要燃烧一样。清樾一个人伏在窗台上看着热闹的天空,她觉得是自己腔子的血一下子泼到了夜空,把沉寂的云彩也染红了。她心里一阵子畅快。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家,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母亲平常用来种菜的撅头,天微微地白了,她走到后院子里一个角落下,她举起撅头,一下一下地刨下去,沉闷的声音惊醒了沉睡了的镇院,却吵不醒酣睡中的人们。一股寒意兜头兜脑袭来。她发觉自己的只穿了薄薄的睡衣裤。但是她把自己的宝贝丢了,她一定要找到它。她继续地使劲 地刨着,身后很快有了一大堆新翻出来 的土,一股潮湿清新的味道直灌她的口鼻。天大亮了。一大早起来 送孩子上学的张婶路过菜园子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一个身穿净白衣服的披头散发的女孩子正发疯似的狠狠地刨着什么时候,不时蹲下来用手翻着,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她睁大眼睛,仔细辨认,才认出来,那不是对面楼上住着的清樾,她最近听说失恋了。她慌忙来到清樾家楼下扯着嗓子喊她妈,她妈那么小的个子,连滚带爬地冲下来,跑到自己女儿的面前,使劲地摇晃她,问她怎么啦。清樾仿佛不认识到她似的,一把推开母亲,嚷嚷我的宝贝丢了,你们大呼小叫干什么。后来还是父亲跟母亲一起把清樾连哄带骗地弄上楼的。清樾语无伦次,浑身跟筛糠似的哆嗦,她已经成为认不出自己朝夕相处的父母了。清樾已经疯了。父亲马上打电话跟卫生院领导打电话,给她请了半年假。
清樾在精神病院里一呆就是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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