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您为何不再流泪?

作者: 马丁爱学习 | 来源:发表于2017-11-30 02:42 被阅读44次

    本文系半撇私塾新媒体创意写作项目里程碑作品二。

      这几天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十年前的今天,母亲过世了。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家里给辰辰辅导功课。从石景山匆匆赶到通州老家,哥哥嫂子们已经请了白事,叫我不必担心。然而我又能担心什么呢?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冷,我抓住她的手,皮肤粗糙,关节肿大。

      我扶着母亲的胳膊,泪水止不住地落下,身形消瘦的她已经撑不起那件最喜欢穿的西服外套。曾经合身的衣服,如今竟显得这样宽松。我凝视着母亲的脸,那表情说不上是安详,倒有几分解脱,深深的褶皱或许是岁月的刻痕,但我想,那是命运这具牢笼映在她脸上的影子。

      1925年,我的姥爷郭众先拖家带口的从北平迁到安徽芜湖,开了家“中华糖果店”。那时候我母亲才刚出生,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是在芜湖县城。在芜湖的那些年,是母亲生活最安逸的一段时光。

      然而这段时光在母亲13岁时走到了尽头。那一年12月初的某个早晨,姥爷和姥姥突然把母亲和弟弟妹妹叫醒,慌张地说要立刻离开芜湖。一片匆忙慌乱之中,不辨方向的母亲刚出城,就听到了芜湖城里想起了巨大的声响,那声音像是炮仗,但却更响了一百倍,整个大地都在颤抖,逃亡的人扑到在地,又仿佛要被地面下蕴含的能量掀到天上。头顶上黑色的“铁鸟”呼啸而过,母亲想要哭出声来,但是看到弟弟妹妹,她止住了哭,艰难地爬过去把他们搂在了怀里。

      1938年12月5日上午9时,日军出动机群轰炸芜湖城区,顷刻间千家成焦土,万户皆逃亡。

      母亲一家加入了“跑反”(逃难)的人流,不停地向南逃亡。几天过后,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完全就是靠一口气撑着。路边隔一段就能看到身边没大人的小孩,或大或小,这是别人扔掉不要的。大人都活不下去了,那还顾得上孩子。走了一段,母亲发现妹妹不在,就问姥姥说怎么没看见妹妹。姥姥没停下脚步,只是拽着母亲,口中说了一句:顾不得了,先跑吧。

      逃了半个多月,也不知道逃到了哪里的一处破庙歇下了脚,总之是听不到枪炮声了,队伍中的人们渐渐放松了心情。姥爷和其他三个相熟的掌柜老板,合计着逃的太过匆忙,店铺里的东西也不知怎么样了,左思右想始终是放心不下。四人就说让女人们先在庙里待着,也好休养休养,他们几个则是再回到芜湖县城看看。姥姥和母亲极力反对姥爷此时回去,奈何姥爷主意已定,转过天就出发了。

      姥爷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他们四个人除了其中一个身体不适提前返回,其他三人在回到芜湖后,被日军当成国军的间谍,直接射杀在了店铺之中。

      姥爷死后,姥姥悲痛难当,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婆婆和小姑子都要她照料,只能把委屈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先撑起这个家。好在母亲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各种苦活累活也能干得,加上小姑子,多少分担了一些家庭的重担。母亲说姥姥当年在姥爷的坟前独自站了好久,嘴里一直都在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1945年,姥姥带着母亲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北京通县。此时日军已经投降,但是散落在中国各地的日本兵还是不少,他们和一些地方势力沆瀣一气,钻进山林成了土匪。这些因为各种原因落草为寇的暴力分子,隔段时间就突然冒出来烧杀掠夺一番,每次都得糟蹋几个黄花大闺女,有的甚至直接杀掉,搞得人心惶惶。好多年轻女孩出门前都得被家里人拿黑灰涂满脸。

      因为这样的原因,姥姥想尽快给母亲说个人家。正巧弟妹那边儿给姥姥提了个人,姥姥看过之后觉得还行,于是这门亲就这么定了。母亲迷迷糊糊的办完了婚事,盖头掀开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严振东。父亲见到母亲第一句话是:今天挺累的啊。母亲回的第一句话则是:可不是累么,你能替我啊?

      我父亲能写会画,出口成章,算是个正经的知识分子。1962年,或许是为了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革命号召,一直在北京做工的父亲突然打定了主意自愿下放到通县老家。那会儿我的四个哥哥已经出生,连着我母亲,都不同意他回来。在城里好说歹说,每月能拿回个三十五十的,家里倒还过得去。前几年全国都处于粮食短缺状态,直到现在老百姓还没缓过劲儿。这当口儿回到农村,工作没了不说,最重要的是经济来源断了。

      然而和曾经的某个时刻极为相似,父亲主意已定,和单位的朋友吃了顿散伙饭就回来了。回到大队里办完手续挂上了号,每天就是去地里干农活,家里很快陷入了无米下锅的困境。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常常因为吃饭而争吵。父亲觉得母亲整日就只会弄这些棒渣贴饼子,实在难以下咽。家里四个男孩正在长身体,母亲十天半个月就要去大队书记那里借吃的,除了老玉米也没有别的了。那时候我已经出生,父亲就常把我放到筐里背着,跑到北京城里找我的三姑吃大鱼大肉。三姑父是绸缎庄老板,原配早年间得病死了,三姑这才填的房。有时父亲和我一走就是半个月,只留母亲一个人在家带着哥哥们继续吃那让人醋心的贴饼子。母亲总是委屈的急了,跑到三姑家里吵闹一番,父亲这才又回到家里住上一阵。

      可是这样吵吵闹闹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1968年,时年48岁的父亲在农歇时间高谈阔论,说“苏联老大哥跟咱的关系长不了”,让巡查队的村干部抓了个正着。此时苏联与中国关系微妙,西方世界普遍认为中苏战争在所难免。中国国内,给后世留下断骨抽髓之痛的十年浩劫已经开始,村里虽然没有“革命小将”们,但是斗争形势也很严酷。父亲自认为没说什么大不了的,却被革委会戴上高帽子绕着38个大队游行了十几天。

      母亲远远地看到父亲被押着走过,只是攥紧了拳头抿嘴沉默着,仿佛周围人群的喊叫只是一场闹剧。

      父亲却是心高气傲的人,一天晚上趁着看守不严,选了口深井纵身一跃,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

      母亲和我看着面前的一捆炕席,那里面是父亲的尸身。批斗小组发现父亲失踪了,隔了三天才来找我母亲,又隔了两天才发现了父亲。

      乱乱哄哄地将父亲火化下葬。母亲让我和哥哥们等在远处,她独自在父亲的坟前站了好久,嘴里一直都在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母亲对我说:活着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好说的,等人没了才突然发现心里冒出好多想说的话。这是最后的机会,说完了让他放心,也让自己死心。

      后来这些年,母亲一直守着寡,靠自己干农活和替人缝缝补补把我和四位哥哥拉扯大。因为我奶奶说话得罪了人,一贫如洗的父亲家被定为了上中农,导致后来我四个哥哥连当兵都没机会,找对象更是困难。给四个哥哥说亲家的那些年,母亲求爷爷告奶奶,白发一天天见长。

      母亲六十岁的时候,我二舅说可以给介绍个老干部,领着退休金,也有房,就是老伴没了。要是我母亲有意,就从中给撮合撮合。然而我大哥得知了消息,极力反对这件事情,理由是如今母亲儿孙满堂,怎么还拉得下脸去嫁人。母亲听到这样的话,只是笑了笑,然后回绝了二舅的好意。

      母亲这一生,对家庭,殚心竭力。

      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记得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母亲痴痴地数着窗户上的格子,我不知怎么的就留下眼泪来,跟她说:妈,您别数了。母亲把我搂进怀里,轻声地对我说:大翠,咱不哭,妈睡不着,数数窗格子。

      其实我知道,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起,活着和眼泪,母亲只能选择其中一个。

    本文根据严亚翠(化名)女士关于其母亲的采访记录撰写而成,在此表示特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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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碧凝:认认真真看完了这一篇采访稿。
        很打动人。
        生活远比小说要曲折的多。
        母亲很坚强,真的很坚强。
        有这么好的妈妈,您一定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爸爸。
        马丁爱学习:谢谢,希望每个孩子都能拥有世上最好的父母,然后长成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 半撇私塾:让我想起了今天扩展阅读的FM,推荐给你:http://www.ximalaya.com/87227986/album/11846961/
        马丁爱学习:谢谢老师,正在听,挺有感触的~有笑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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