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的天色异常阴暗。一路颠簸，美玉回到了维吉尼亚的家，她累坏了，疲惫不堪头脑昏沉，两眼红肿，到底是人到中年了，倒时差的感觉明显不同了，更何况她还失去了母亲。
润宝看美玉一脸倦容，眼袋也出来了，便关切地问：“妈妈很累吧？姥姥火葬了吗？” “姥姥坚持要土葬，就埋在村头了，这样也好，以后回去看她方便。” 润宝听后，先愣了一秒，接着便趴在母亲的肩上呜呜地哭了，脸蛋贴在美玉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流了她一身。
润宝哭了一会，停止了抽泣，美玉说：“妈去洗个澡，今天太累了，明天再收拾行李箱。”
美玉尽力控制着自己，三个孩子需要她，她不能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中，但是当她躺在床上后，还是无法相信母亲已经走了，她在黑暗中和自己对话，她用“往生”这个词来形容母亲去世，这样她的感觉会稍微好一点。
不论她怎么想，这样的夜晚真是凄凉，失去亲人的感觉如此疼痛，就好像有人把自己的身体拦腰砍断了，剩下半截都不知道该怎样继续生活了，木乃伊似的。
等天亮了，感觉还稍微好些，可以去看，去听，去转移心绪。可深夜，漆黑一片，没什么可看，没什么可听。美玉知道，自己是在想念母亲，这感觉恐怕一时半会过不去了。美玉想睡，却睡不着，无论如何母亲的影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只好打开手机开始听金刚经。说来也怪，听着听着，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两天后，胖姐来了，给美玉带来一小盒西洋参，让她泡水喝，“你要补补气了，看你一脸菜色。“
美玉点头，表示感谢，顺手将咖啡倒入杯子，加上砂糖和一勺鲜奶油，这是她和胖姐惯有的默契。
美玉简单介绍了母亲的丧事，胖姐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千万不要用母亲去世来惩罚自己啊！再说，你已经够幸运的了，赶上了见母亲最后一面，这里的很多朋友接到电话后，赶回去时，尸体都处理完了。”
美玉点头，起身拿出礼物递给胖姐，“这次多亏了你的帮助，不然，我也赶不回去。” “哎，咱俩之间你就不用客气啦。” 胖姐差一点脱口而出“上次你和我坦白了明哲的事，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拿你当朋友。” 但不知为什么，后面这句话被她咽了下去，她想，既然是长期交往的闺蜜，很多话不必说尽，来日方长呢。
日子苦是苦，累是累，但美玉心里也有安慰的时候，几天不见孩子们，他们又长大了，美玉心里的踏实感也与日俱增，孩子们既是她的动力，也是她的盼头，只要孩子们在身边，她活着就有劲头，就能忍受所有的苦难。
学校放假了，美玉决定带孩子们去郊区过周末，她和润宝一起在网上搜到了一个有山间木屋的度假村，度假村设在天空公路国家公园里面，她用母亲留下的钱，精心地订了两晚小木屋。
抵达度假村时，俩个男孩子激动地欢呼雀跃，看到他们在草地上翻起跟头，美玉才意识到，这几年带孩子出来得太少了。
白天，美玉和孩子们去爬山，她的方向感很差，生怕走丢了，叮嘱润宝打开手机地图，不要迷了路，大宝说，不必浪费流量，跟着这个蓝色标记走，肯定不会迷路，美玉顺着大宝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每隔不远，就会看到树干上的蓝色标记，她松了口气。
一家人坐在瀑布旁的大石板上，吃掉了提前准备的三明治，那是在快餐店买的，省事又新鲜。到了傍晚，一家人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慢慢掉下去，原野上红红的一片在闪着亮光。
过了一会，孩子们进屋看电视打游戏去了，只留下美玉坐在幽静的夜色里，想起上一次出行，还是和明哲一起带孩子们玩的，那时明哲还在热恋中，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想到短短两年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里，美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了，越发觉得谁能靠得住？靠山山倒，李永浩，明哲，有一个算一个，明哲不是坏人，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里相遇，身体又痴缠得太深，所以灵魂越走越远。又或许，她根本就不曾走进过明哲的灵魂。
那么，承恩怎样了？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回忆承恩能给她带来一丝温暖和希望。
这么想着，美玉在网上搜到了采访承恩的视频，她看到承恩俩口子笑意融融地坐在直播间里接受着主持人的采访，妻子很高雅，无论穿着还是言谈都十分得体，还时不时地看一眼承恩，目光中充满了骄傲和温情，看到承恩漂亮的妻子，美玉的心里五味杂陈，眼泪带着酸涩一股脑涌了上来。
美玉突然升起一丝渴望，上次回韩国奔丧，时间紧没来得及去首尔见他，这次他来交流，或许有机会见到他。但她很快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别荒唐了，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惦记着人家，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只要他过得好，就应该满足了。
但是，美玉终究是不甘心的，于是，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再次坐在电脑前， 在寂静的深夜，对着电脑，她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很孤独，好象血液在身体里寂寞地流过。她说：“金英子，请关注他出发的具体日期和行程，以及下榻的酒店，我希望能见他一面。”
金英子的消息很快回来了，“好的，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美玉的朋友不多，却是交一个铁一个，金英子和胖姐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却都对她鼎力相助，这让美玉很欣慰。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看见李永浩，他从收容所跑出来已经变成一个流浪汉了。
美玉和润宝按照那人说的地点，去找永浩，那里接近市中心繁华地段，街道上的小店专门售卖廉价劣质酒的酒肆，商品都是一美金的小超市。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就是流浪汉的床。
一股微风吹过，飘来大小便和大麻的味道。在马路边举着牌子要钱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的人的牌子上写着：“从战场回来的老兵，保护了美国，现在问你要一美金。”
还有的牌子上写着：“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们很饿！”
润宝眼尖，一眼就看到卷缩在长椅上的永浩，她过去摇醒他，想让他跟自己回家过中秋节，但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刻冲了过来，永浩睁眼看着润宝，目光浑浊，完全认不出润宝了，永浩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美玉十分难过，她对润宝说：“算了吧！他这个样子让小宝和大宝怎么想？邻居们怎么看？随他去吧！”
秋天到来时，承恩来美国做文化交流，美玉激动地赶去听他的演讲。
临出门，才发现衣柜里的没有合适的衣服，她站在镜子面前，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此时唯一留下的是那双明亮清澈的丹凤眼，不过在她身上，由于年龄增长而减少的东西却在气质上得到了补偿，她有一种风韵了，那种风韵由内向外，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穿什么并不重要，自然地表现出自己就好了。
这么想过，她立刻轻松了，一条大地色的裤子，配一件白色的羊绒衫，一双咖色休闲款皮鞋，搭了一个咖色的包包。这身衣服使她感到舒适，她没有换上那个托起胸部的内衣，也没有穿紧身裤，她的身体各个部位都是自由自在的，呼吸也是舒畅的。
见了面，俩人在沉默中对视了几秒，眼睛里都有些泪光，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美玉想像的情景没有发生，他们俩都出奇地克制，连见面时的拥抱都省略了，房间里静得能听到俩人的呼吸，承恩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眼睛不会撒谎，他从没有忘记过美玉，她一直是他生命里最温暖的安慰。他只是克制自己，遵守着一个丈夫的道德底线。她和他都活在世上，却保持着最远的距离，这给他留下足够的幻想空间。
承恩的心里一片恍惚，那些曾经共同度过的夜晚。他对她诉说过的童年往事。他残缺的家庭。他内心所有的阴暗和光明。不会再有人象她那样的了解他。
美玉坐下，承恩为她泡了茶，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细看。承恩问美玉：“咱俩有多少年没见面了？”美玉掐指一算，竟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人生最好的时光就这样飘忽而过了，又想到当时分手的原因，俩人都有些缄默。
“当年你怎么突然消失了？”美玉对这件事依然好奇。
“我看见你从一辆豪车上下来。”
美玉突然明白了，当年承恩突然消失，和母亲一样，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更好的归宿，但是，他这个想法却毁了自己的一生。
美玉不吱声了，她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美玉恍惚得很，多少不如意平时都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了，但她有一件事很明白，她需要一个精神支撑，需要友情和温暖。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承恩说话了：“我听金英子说了你的事情，这些年来你受苦了。”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嗓子里被什么东西哽咽住。
一阵欣慰涌来，美玉泪眼朦胧了，承恩在为自己难过，这么多年过去，承恩仍旧在乎她。
承恩眼前浮起当年他们一同去邻村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怎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他曾有一份深切的幻想在她的身上。爱情让他产生幻觉。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朴实的少年和那个美丽的金嗓子女孩。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是冷的。天空是暗蓝色的，有大片堆积的灰色云层。美玉对承恩说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她尽量平静地叙述着母亲的最后时刻，承恩手里捧着茶杯，静静地听着，美玉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说完了，美玉竟然有种舒畅的感觉，她感到奇怪，同样的话对胖姐说过，却没有此时对承恩说时这么酣畅淋漓。
时光一分分过去，美玉意识到该走了，她把自己的手机号和邮箱地址留给承恩，然后起身告别。
“太晚了，我走了，如果可能给我发邮件吧！”
让她没想到的是，晨恩站起来张开了双臂，分别的拥抱来得似乎刚好，她礼节性地迎上去，一开始身体还往后缩着，但当俩人的身体碰触到一起时，就像南极遇到了北极，两极同时融化了，往日的感觉清晰再现。
美玉走出酒店的时候，呼吸着初冬冷冽清新的空气。她很庆幸，在关键的时刻，他俩都克制住了自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人了，只有梧桐的黄叶在风中大片大片地飘落。她开了车门，坐了进去，习惯性地照了一下镜子，镜中的她眼睛含水，神情生动。
美玉把车开上了马路，她很欣慰，有种小船靠岸的踏实感，她在心里轻轻地说，晚安，承恩。
美玉的车子行驶了不到五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把车停在路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竟然是承恩。
“我忘了给你的东西，追出酒店时，你已经不见了。如果你没走远，可否掉头回来，我在大堂等你。”
“不用了，见到你就好了。”美玉推辞道。
“不行，这礼物一定得交给你，不然我没办法踏踏实实地回去，拜托啦！”美玉仿佛看到承恩鞠躬的样子。
“好吧！给我五分钟。”
美玉折回来的时候，承恩正在大堂里踱来踱去，他迎上来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交给美玉，“这是给你的。”美玉一看那形状，就知道里面装的是美金。
她坚定地把文件袋退回去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笔钱我真的不能要。”她的神情很明显在说，“收了你的钱，我会很不舒服，请不要伤害我的自尊。”
承恩当然懂，他们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美玉的心思。“这是你应得的，我那部青春永驻的电视剧之所以一炮打响，就是因为写了咱俩的故事，你就是那个金慧善的原型啊。”
美玉不吱声，懊恼自己没有去看看那部电视剧。承恩见美玉不吱声，又解释说：“我当初悄然离去以为是为你好，但是后来听说你过得不好，我心如刀绞，觉得对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别这样说，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意志不坚定，被钱诱惑了。”
“美玉，你听我说，这几年，我收到不少版权费，这些钱应该花在最需要的地方，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他们都到了升学的年龄，听说李家又败落了，为了孩子们，请你收下吧！” 承恩几乎在恳求了，美玉突然看到了承恩的鬓角竟然有白发了，她的心软了，不再坚持，“请你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否则，我不会再见你了。”
“我答应你，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太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怕孩子们担心你。”
“好的，那我谢谢你了！”美玉深深地弯了一下腰，转身向门口走去，直觉告诉她承恩在目送着她的背影，但美玉没有回头，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已学会了克制自己。
美玉回到了家，那时刚过半夜，她和衣躺下。
初夏来临，美玉参加女儿的高中毕业典礼，济济的人群中，都是心里洋溢着满足和喜悦的父母，只有美玉是胖姐陪着来的，俩人都穿了盛装。气球，彩旗在校园里飞舞，有学生代表发言，很真诚，不做作，豪爽奔放的感觉。
三五成群的女同学们穿着毕业服在校园里拍照，留下她们最后的纪念。
美玉四十三岁，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和女儿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姐妹花。三个孩子除了小儿子学习一般，润宝和大宝都非常优秀，尤其是女儿，成了美玉的好帮手，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她负责洗，甩干后再叠好，吃完晚饭，她会将碗碟冲洗一下，再挨个放进洗碗机里，美玉安慰地想，老天爷照顾我，三个孩子环绕身边，还都这么懂事。
曾有一次，润宝学校演节目，让表演者穿上传统服装，美玉翻出自己的韩服让润宝试一下，服装稍微有一点宽松，但是很好看，美玉帮她把头发拢起来。当润宝收拾停当画好妆，站在面前时，美玉怅然若失地发现简直是当年自己的再现。
润宝的一招一式都是跟着同学们的装扮走的，她已经长成了一个甜美的女孩，比美玉年轻时更美，五官更加立体，脸上惯有的表情是东方式的平静。
这里的大学生们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并不会一味跟着潮流走，只有一部分孩子跟着起哄，不少女孩子在身上纹一朵花或者一两个汉字，有的在鼻孔上挂一个鼻环，润宝问过美玉，“我可以纹身吗？就纹一个蝴蝶。” 美玉说：“不要，妈妈不大喜欢纹身的孩子。” 润宝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很快，女儿就被杜克大学录取了，离家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因品学兼优，得到了奖学金。
女儿长大了，母亲走了，而自己正在变老的路上。大弟在电话里告诉美玉，父亲有了一个相好的，就在本村，时常夜不归宿了。 大弟又说，父亲现在天天喊腰疼，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从前拎起猪食，一口气便到了猪圈，如今只能靠人帮着了。美玉说：“随他去吧，不然，没人照顾恐怕活不久的。” 说完这话，美玉突然理解了父亲，也明白了自己，她的性格太像父亲了，都是骨子里脆弱的人，离不开爱情。
两年后，润宝去流浪汉收容所打听永浩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几个月前，李永浩因肝硬化死在医院了，那个医院是专门为交不起费用的穷人开的。
那年，美玉四十五岁了。这十年，她靠教学生唱歌养活自己。她的学生多数是韩国人，也有两个中国学生，不过他们说美玉的英语带着浓郁的泡菜味。
美玉的英语发音始终不够标准，她只能唱一些韩国歌，所以演唱的机会仍旧不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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