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我唯一的妹妹出生。大人给她取名叫一苇,赵一苇。我没见过他,兴许见过,但是年纪太小记不清,我三岁前的记忆是破碎的棱镜,在阳光底下灼灼闪光,亮得晃眼,却又是记不住的流水,飘零着几片叶子,跑走了。
我的名字更响亮,也叫一尾,叫朱一尾。每天都能听见我妈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巷口大声喊:“朱一尾——!”我踏着她的声音回家,小辫子上红色花绳的铃铛叮叮当当,影子也在地上扑朔,一跳一跳,像我被跳段压抑的记忆,在到达家的那一刻倾泻出来,如暗涛汹涌,要将我溺死。妈妈就站在灶台边上,她系着碎花围裙,身子微微向左倾,侧脸的轮廓平庸而熟悉,她那时未戒去牌瘾,做菜做的仓促,我不知道她每天下午去了哪里,身上是一股令人作呕的塑料味,绿白色的,塑料味。连入口的饭菜都是一股塑料味,浓稠刺鼻,我的目光随着对面从烟囱里升起的烟逐渐涣散,干瘪的芹菜嚼起来有声音嘎吱嘎吱,胃里有升腾起来的不适狠狠攥住了我的食道,我忽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一个恍惚脚勾住了桌脚,脸正着地面狠狠摔下去。
……
后来我很久不吃芹菜,他们给我夹的芹菜堆砌在盘子一边,深绿色密密麻麻一团,我终于忍不住,做了一番虚情假意的推辞后跑到厕所里不停抠弄着喉咙,白色的迷糊红色的米椒,全部都泻出来,我忽而想到了那天也是这个样子,我在她面前呕吐着肮脏的愤怒,她整装以暇,用手拂开我的碎发,薄唇喃喃:“朱一尾,你欠我的知不知道?”
我偏着头看她,薄命的容颜。赵一苇抓着我的马尾,她的动作很温柔,嘴里哼的小调不是街上烂大街的非主流,是一种介于安眠曲和民谣的平缓,赵一苇嗓子听着很舒服,不是干脆动听,甚至有点沙哑,可就是莫名顺心,她唱,一切故事都喑哑。
我不是不知道那天谁将芹菜汁淋到我的饭里,甚至很明显,赵一苇不喜欢自己的杰作被别人占领,她手里还有个塑料瓶,里面绿色的液体随着她摇动水瓶的弧度上下游荡。她就那么笑着,狭长的眼眯成了一尾鱼睢,我才发现,那是一双与我的眼睛集齐相似的眼,泛着红,瞳孔却清亮的奇异,外面一圈芒色,像惨淡的光斑。
赵一苇的妈妈,一个漂亮的女人,不止一次出现在校门口,穿一条漂的发白的牛仔裙,身材瘦削,是肉眼可以观察到的孱弱。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不哭不笑,偶尔的激动却是在看我,隔着门卫室的玻璃,目光那样忧伤,我看着她的笑,恍如隔世,那个时候我六年级,不知道恍如隔世的确切含义,只是在抬头对上她目光的那一霎,我好像看到了一条静穆的河流,悄无声息地横在我俩间,丝丝缕缕的血在河里漂流,追溯到我们更原始的模样,俩团肉色的胚浮在暧昧的粉色云里,膻腥味的香水里,囚着黄色金丝鸟的牢笼里。
那个时候我敏锐地看到了我与赵一苇未来的模样,穿着落伍的衣服,信奉着神明之论,却又讨好地与这个世界周旋。
我们会被这个世界吞没吗?我时常这样问赵一苇,赵一苇托着腮,紧抿着嘴,她嘴巴不漂亮像小鸡的嘴,尖尖的一撮,局促得很。这个时候有老猫,灰不溜秋,毛也掉的差不多,不知道是哪家的弃儿,摇摇尾巴,从废弃的房屋窗子里噗地一下蹿出来。灰色的身影与日界线一起逐渐消散。
陈笑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男孩,他会写小说,一双手白净乖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我以为那就是作家的手,漂亮地过分,却又那样轻盈,不沾有尘世的喧意。
最重要的是,陈笑有一作家妈妈,那是我见过最妩媚的女人,那是一张可以让男人醉生梦死不醒来的脸,你无法准确地说出哪一个部位有哪样的风情,但是只要你盯着了她的脸,那张小麦色洋溢着健康幸福的脸,你的目光便难以挪开,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是代表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永恒。
我是怎么认识陈笑的呢?
很糟糕的开头,是在天桥上,我拉着赵一苇的手缓慢地在桥面上走着,那天与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稀奇的事情,就是个平凡的周六,我要跟赵一苇去图书馆“看书”,裤子里塞一本,背后又塞一本,赵一苇可以塞两本,她比我瘦很多,图书馆的阿姨坐在绿色的塑料凳上面,她没有抬头看过我和赵一苇,准确来说,是从来没打算看过我们。
小县城的图书馆,藏不住太多灵魂。我跟赵一苇偷书起先是为了卖钱,一本五毛,可以到天桥的小贩那里买一根小布丁,偷了几本书我们就吃几条,誓死不留一根回去给房子里那俩个女人。
陈笑的出现很突兀,他两只脚趿拉着蓝色的凉拖,怀里抱着一只瘦的只剩下骨头一样奄奄一息的小猫,他抱他的姿势很温柔,双臂有意不勒紧小猫,连他看小猫的眼神都是柔和地像有细细碎碎的光。
陈笑长得很平凡,可以说是一眼看过去只会辨认出是个有点黑的男孩的平凡。他看见了我怀里的书,他跟我打招呼。
你好,你也喜欢张爱玲?
我躲开他的目光,我一点都不喜欢张爱玲,她笔下的爱情缠绵悱恻,却又少得十全十美。可是赵一苇却那么开心的说,是啊,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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