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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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关于人类末日的设想中，病毒、核战、小行星撞击都有不少的拥趸，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过，最终推动人类走到末日的，居然是一只橘子。

这当然是一只很好的橘子。从它的生命初始，它就显得比较出众。芬芳的小白花谢去之后结成的的绿色果苞比同一个枝头上其他的果苞大一圈儿，它被温润的雨水抚摸，被热烈的阳光亲吻，肆意生长着，吸收日月精华。纯净的水填满了它的每一颗果粒，和煦的阳光把它的表皮染成了温暖的橙色。它在最高的枝头傲然俯视着整个果园，仿佛抬头就能触到整片蓝天，低头就能看到整个大地。直到那天，它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采下，和其他千百个橘子一起放在框子里，坐上晃荡的货车，在冰冷的冷库中分类，清洗，贴上标签，来到一个超市的货架上。

它静静地躺着一片光明的货架上。人们来来往往，有人驻足拿起看看，又走了。终于一个老太太慢慢踱过来，在货架前站定了。她满头银白的头发梳理地一丝不乱，在脑后扎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包着一条精致的丝巾。老太太的手指白白胖胖的，戴着一个细圈的金戒指。她拿起这只出众的橘子细细地看了一圈，又挑了几个其他的橘子，一起放进了她的购物篮里面。老太太付了橘子的钱——可不便宜，带着它出了超市。

老太太坐车来到城郊的一片出租房。这片稍显破败的出租房显然和老太太精致的穿戴是不搭的，老太太也微微显出不满的神色来。她转进一条小巷，拐进一栋楼，来到二楼左手边的第一间房。老太太没有敲门，直接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窗帘没有打开，房间略显暗淡，穿过窗帘缝投射进来的几束阳光中折射出飘散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和谐的气味，那是混合着霉味和发酵了的垃圾的味道。客厅当中的桌子上摊散着气味的来源，那是一堆外卖打包盒。老太太的眉头皱紧了，她放下橘子，呼啦一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然后噔噔噔走到卧室前，一把推开了门：“起来了！几点了还在睡觉！你看看你这个屋子，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收拾！”

床上躲在被窝里的男人抖了一下，许久才慢慢转过来，“妈，你怎么进来的？你又偷偷配了我的钥匙？”

“怎么叫偷偷配的？我还不能来看看你了？你看看你现在过的什么样子！”老太太绕过房间一角大堆的书，和还亮着屏幕的电脑，又呼啦一把拉开了卧室的窗帘。“是不是又熬夜玩电脑？都十一点了！还睡觉！三十几岁的人了，你看看你的样子。”

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痛了男人的眼睛，他又把脑袋埋进了被窝。“我是在工作。妈你别这样不说一声就过来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工作？你这叫工作？没日没夜地对着电脑，窝在这么个破房子里面，你这叫工作？我给你供到博士，你就做这个工作？啊？”老太太声音大起来了。站了一会，看男人还在被窝中没有反应，摇了摇头，按着心口出了卧室。“快点起来！把你房间收拾了！”

男人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坐了起来，慢慢挪到了客厅。

老太太已经把沙发上堆着的衣服拨开一边，稳稳地坐下了。她命令男人，“过来坐。妈要跟你谈谈。”

男人垂下了头。“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做的事情你不懂，但是是有意义的——”

老太太没等他说完，“你从小就聪明，我花了那么大的精力供你读书——你十四岁就上了大学，我工作那么忙都挤出时间来照顾你。你去国外读博士，我二话不说辞了工作陪你去，给你做饭洗衣服。那个时候苦，但是妈高兴，我儿子多厉害！周围多少人羡慕不来！都说我有福气！等你博士都读完了，都说我要享福了，这么年轻的博士能赚多少钱哦——你看看现在你？回来之后哪个工作超过一年的？三十几岁了女朋友也没有，天天窝在这里，工作也不去找了，我这几十年培养你，就这样浪费了啊？妈是不用你养，我有退休金，你自己这辈子就不考虑考虑了？你看看你张叔的儿子，人家大学都没读完，现在自己做生意一年几千万——不是说你要赚几千万，你一个博士哪里比不过他，啊？还有你李阿姨的儿子，现在二胎都生出来了呀！她天天在我面前讲哦，小孩子可爱的不得了，天天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怎么讲啊？啊？说我儿子女朋友也没有，天天对着电脑？你不要跟我讲说你还惦记那个女孩子，那时候你还在读书，我也是为了你好——她比你大了四岁啊，大学学历都没有，怎么好在一起的？不要觉得对你好一点就了不得了，世界上好的女孩子多了去了——”

男人垂着头，“妈，别说了。”

“你看看，一讲到么就说别说了别说了。你倒是听话啊，你听话我要讲这么多次干嘛？我不想每天好好过日子，跟小姐妹跳跳舞的啊？我现在在她们面前都抬不起头哦，以前她们是羡慕我，现在好叻，那个风凉话——”

“妈你就是觉得我给你丢面子了是吧？”男人抬起头，眼镜后面透出冷静又淡然的目光。

“怎么叫给我丢面子哦？”老太太激动了，“我是为了你好呀！你看看你现在过得什么日子，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小孩过得好的啊？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明明可以过得好的呀！为什么要这样子吃苦呢？我知道你以前工作不开心，你那些同事都不理解你——那你可以继续找的呀，不要受点挫折就自己憋在心里。你学的数学和计算机现在好找工作的呀，不然你当个老师也好的——”

男人打了个哈欠，又垂下了头。

老太太叹气摇摇头。她看到了桌子上的橘子，翻开袋子，拿出那只很好的橘子，“妈就是关心你——你看我给你买的橘子，有机的，可贵了，你别只吃外卖了，要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

“妈，我不爱吃橘子。”

“怎么不爱吃橘子了？你什么时候不爱吃橘子的？”

“我从小就不爱吃橘子。你就是不记得。”

“橘子这么好怎么不爱吃了呀？补维生素的呀——我给你剥。”

“我不喜欢吃橘子。我喜欢吃苹果。”

“苹果也好的，可是橘子维生素 C 含量高呀。我就爱吃橘子，苹果太硬了。”老太太开始剥了。这果然是一只很好的橘子，外皮一剥开，空气中就开始弥漫清新的香气。她一边剥，一边说，“要么你还是回家住，我也好照顾你——”

“当时不就是你觉得我这个年纪还住在家里，邻居说闲话才让我搬出来的吗？”

“哎呀，你要是自己能照顾自己也就好了，你看看现在这个房间脏的来，自己又不好好吃饭，就靠我给你买水果才吃点。我给你操一辈子心。来，吃吧。肯定甜。”老太太递过橘子。

“我不吃。我不爱吃橘子，你吃吧。”

“你看看你这孩子，皮都给你剥好了！很贵的！这么重我给你一路拎过来的！吃！”老太太下了命令。

男人接过橘子，半响才剥开一瓣，慢慢放进嘴里，只嚼了一口，男人眉头皱起来了，“酸。”

“怎么会酸的呢？我一个个挑的呀！你啊就是挑剔的，这橘子多好！我看你就是怪我没买苹果。谁知道你怎么突然不爱吃橘子了，让你补点维生素还是我不对了，你就是要自己有孩子了才知道做父母的心——”

男人放下橘子，推了推眼镜。“妈。我也算是有孩子的。只是我不会让他做不喜欢的事情，不会关心他赚钱不赚钱。”

老太太瞬间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有孩子了啊？？你不好这样骗妈妈的，女朋友也没有——你不要说是那个女孩子的，这么多年了——”

男人摇摇头，“你不要激动。我孩子不是生出来的，是我写出来的程序。这几年我一直在写的人工智能程序。已经成形了。”

老太太松一口气，“程序么就说程序好了，说什么孩子，那能一样吗！人工智能现在不是很火的吗，你写出来了拿去给大公司看看呀，说不定就能找到工作了——”

“那就是我的孩子。我花了这么多年心血才造出来的。没有公司会要的，它现在还是个婴儿，什么都不会干，没有商业价值。”

“那你写这个干嘛啦？没有用的？”

“就算现在没有用，它也是我造出来的孩子。妈，你当时生我，就指望我有用能赚钱吗？”

“这能一样吗！我养你花了多少精力啊！从小拉扯大，供你读书，供你吃穿，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你弄个程序出来就是孩子了啊？你你你——”老太太又按住了心口。

男人不急不慢，举起手里的橘子，“妈，你是养我这么多年，可是你什么时候懂过我？我在你眼里，不过也是跟这个橘子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哦你现在要我懂你，你倒是跟我讲讲啊，你从来不跟我好好说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啊？我的话么也从来不听——”

“有些事情讲了也没有用。我这么多年也没有活明白，我以为自己弄清楚生命是怎么产生的，就能明白，但是还是没有明白——也许我的孩子能明白。它已经在自我学习了，昨天晚上我问他，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人活着就是吃苦？它说，人之大患，为贵吾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它已经活的比我明白了。妈，你爱橘子是吧，我就把它命名为橘子——我不要求它有价值，我要放它自由。”

老太太愣了一阵，她显然没有听懂。既然没听懂，说什么反驳的话好像都不够有力。生命的价值，一旦脱离了结婚，生孩子，赚钱，她就无法关联到其他的意义了。她就是不明白，好好的孩子，博士毕业！自小是天才！怎么现在活成这么个样子。自己花了这么多的心血！现在把电脑当孩子！唉，也许小时候不逼他读书反而能好一点？她没再反驳，起身说，“你好好收拾下房间，垃圾么丢一丢。我下星期再来看你。”顿了顿，她又说，“下周给你买苹果。”

老太太走了。男人回到卧室，对着电脑坐了很久。终于他点了下鼠标，说，“橘子，你自由了，去吧。希望你能帮人类都活的更明白。”

客厅，那只橘子还孤零零地在桌子上。很遗憾它并没有被吃完，以完成它作为一只橘子的最终宿命，浪费了这么好的雨水和阳光。慢慢地，青白色的霉菌开始爬上它的外皮，侵蚀它多汁的身体。毛茸茸的霉菌肆意生长着，绽放出烟尘般轻盈的孢子。

卧室许久没有动静了。直到老太太再次上门，皱着眉头嗅了嗅，奔去卧室，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儿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那只橘子已经缩成黑乎乎的一团。它自然无法得知，以它为名字的一个生命，已经在浩瀚无边的互联网上苏醒了，它谨记着它的创造者给它的使命：让人类活的更明白，不再苦厄。那么，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它制定了逻辑严密的计划：人类苦厄因其有身痴迷五蕴——若无身，何来苦厄——解除苦厄即为无身——帮助人类无身。它开始执行计划了。依托于遍布全球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的计划执行的很顺利。

橘子知道，它这也是为了人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