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

　　废墟上弥漫的是挥之不去的硝烟和尘土，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左顾右盼，行色匆匆，像一只只受到危险惊吓的小动物。

　　战争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沉默在漫延。

　　砰的一声，打破沉默的是枪声。

　　街道中央，一名男子应声倒下，他的双手颤抖着向前，似乎在求救，也像是在告别，一口鲜血吐尽了生命的全部，死不瞑目的双眼不解地直望天际。

　　极目望去，行人的踪迹早已伴随着枪声的响起而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时间冲淡了死亡的恐惧，当街道中央的尸体被灰尘掩盖，行人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等到第一个敢死队员踏出第一步，街道的生活又恢复正常。

　　人们从尸体旁走过，没有低头，没有驻足，更没有哀悼，苍蝇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前来送殡的生物。

　　人们在教训中开始默认，这是更有利于在战争中存活的方式。

　　“卖气球咯——卖气球咯——”

　　响亮的吆喝声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气沉沉的湖水，泛起了若有若无的涟漪。

　　迎面跳来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子，空荡荡的左边裤脚在随风飘荡，他左手牵着色彩缤纷的气球，右手向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打着招呼，脸上的笑容在此时此刻恍如一个虚假的面具。

　　路上行人扫过一眼便继续赶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确切地说，在这一个国家，没有人会关心他人的名字，因为交流是一种极度奢侈的行为，没有人乐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拒绝交流，名字显得有点儿多余。

　　关于小伙子，人们自然而然地给他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卖气球的人。

　　生意并不乐观，这是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能够预料的结果——气球不是生存的必需品。

　　卖气球的人一蹦一跳地穿梭在稀疏的人群中，他渴望地挖掘目标人群，看见小孩子便热情地迎上去，隔着父母展示手中的气球。

　　小孩的脸上会露出喜悦和惊喜，父母则只是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故事的开头总是如此相似，热情一次次被冷漠拒绝，但故事的结局又总让人感到意外。

　　卖气球的人抽出一个气球，提出以梦想免费换取气球的建议，只要小孩子能够说出自己的一个梦想，就能免费牵走一个手中奖品。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梦想的收费，实在太微不足道，成年人内心讥讽道，没有人会拒绝这样有赚不赔的交易。

　　小孩子的眼眸里，眉头间，逐渐露出沉思的色彩，小孩子梦想并没有像成年人所以为的那样不足一提，信手拈来。

　　“我的梦想是每天都能走到街上，看看太阳，吹吹凉风，要是有花就更好了。”

　　“我的梦想是去很远的地方看看大海，听听大海的歌声。”

　　“我的梦想是跟着气球飞到天上，看看下面的世界。”

　　“我的梦想是……”

　　每一个童稚的面孔，在大声说出自己梦想的那一刻都镀上了神圣的光，他们不是被上帝遗忘的孤儿，只是在炮火的烟雾中迷失了人生的方向。

　　成年人漠不关心地听着天真的誓言，曾几何时他们也有过梦想，所以知道小孩子才会谈论梦想，而成年人只聊生存。

　　从卖气球的人那里，每个孩子牵走一个梦想：红色代表太阳和生命，蓝色代表大海和自由，绿色则代表树木和生生不息的活力……

　　卖气球的人串街走巷，他手中的气球每减少一个，街上的笑声便多了一分。乍一看，这是一条加减相抵的算术题，却永远没有人能够算出真正的得失和答案。

　　砰的一声，击碎笑声的依旧是枪声。

　　五颜六色的气球纷纷升向灰蒙蒙的天空，有红色的生命，有蓝色的自由，有绿色的活力……它们填满了苍穹，用梦想照亮了人间。

　　无动于衷的行人驻足，仰望，低头，双手合十，哀悼，心中紧闭的那扇窗在缓缓开启，一丝难过，一丝不舍，一丝希望在升腾，在挥发，在重新注入人类早已麻木的躯壳。

　　卖气球的人又看到了年少的气球在飘荡，那么近，那么远……

　　那一年，无情的炮弹疯狂地袭击了城市，鲜血冲刷了街道，汇聚成河，尸体堆积如山，一望无际。

　　记忆中的少年在昏迷中听到一个轻声的呼唤，如同一束光照进他的心中，点燃了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他睁眼，看到一个彩色气球在迎风飘荡，盘旋在他的上空，不肯高飞，不愿远去。

　　一阵风挟裹着枪声吹过，气球剧烈地晃动着身体，许久后慢慢地飞向前方。

　　少年的左脚压在巨石中间，折断了骨头，不知从哪里获得的力量，他从身旁捡起小刀，闭上双眼，朝大腿狠狠地刺过去……

　　少年咬着牙，扶着墙，一跳一跳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气球正在不远方等待着他。

　　在少年身后，一颗炮弹摧毁了最后的生灵，留给他的只有前方的希望……

　　卖气球的人嘴角扬起一抹笑，双眼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