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妈又裂开了她的大嘴巴,薄薄的嘴唇像一条长丝瓜;双眼皮的大眼睛被条条的皱纹牵引着,盈满笑意,似乎是一汪湖水,随时要漾出来;长长的龅牙向外凸起。“你们俩,谁去把垃圾倒在胡同外面,我奖励你们吃苹果。”两个孩子嘻嘻笑着讲条件,女儿撒娇,“哥哥,你去!你去嘛!”哥哥抽了抽鼻子,“每次都是我倒垃圾,你去。”“我就不去,不去。”小女儿依偎在妈妈怀里,冲哥哥做鬼脸。
哥哥仍然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手里的收音机,他每天定时听单田芳的《隋唐演义》。
院子里,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密密层层的枝叶把小院遮得严严实实,像个憨厚朴实的管家忠诚守护这个家。一阵微风吹过,宽大的叶子像慵懒的孕妇,颤颤身子又不动弹了。细碎的阳光便斑斑驳驳撒了一地,像细碎金子。13岁的刘梅坐在隔壁房间门口。她放下手里的书,一声不吭地端起铲斗,向外走去。穿过那道细细窄窄的长巷子,刘梅把垃圾倒在一个很大的垃圾堆上。这个垃圾池,是附近几个胡同公用的,到了固定的时间,就有清理垃圾的人员,骑一辆咿呀作响的三轮车,一趟趟运走。风,打起了小漩涡,几颗糖纸窸窸窣窣转了个圈,又落到了原地。刘梅看到一朵不起眼的野花上,竟然停留了一只小蜜蜂,颤巍巍地飞来飞去。她就很孩子气地笑了,想起自己乡下的家;想起家后面那条弯弯的小路;想起秋后家乡的片片的,星星点点的野花,不时有细腰蜂颤动着翅膀飞动的情景。
看够了,才想起提着小簸萁回家。“妈妈,妹妹的一半苹果大,我的小。”哥哥有些不乐意的嘟囔,姑妈,妹妹欢喜着嚷作一团。看到刘梅一个人进院子,他们欢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但仍然能感到笑的余音在墙上爬......
刘梅回到了那个仅属于自己的小床,呆呆地坐着,眼泪似乎要流出来了。她忽然很想自己的爹娘,擦了擦眼睛,摊开面前的书本,又埋头写作业了。就在这个房间,靠门口的老式枣红色柜子里,满满的一箱红苹果,发出浓烈的香气,但对于刘梅来说,这完全与她无关。
刘梅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自己寄养到别人家,能从乡下到城里读书,已经很奢侈了。这一点,她也很知足。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仍然会被一些小情绪左右。
姑妈离婚了,又再婚了。那是个肥胖的男人,有一张肥嘟嘟的脸,扁扁的红红的酒糟鼻子。看人时,总爱盯着你看,那双眼睛仿佛一条粘虫,随时能把你黏住。瓮声瓮气的大嗓门,总感觉他随时会发威。他经常在他老家住,城西的一座四合院。但是,也隔三差五地回姑妈家。每次他提了8角一斤的老豆角,或是一兜处理的茄子,一进门就喊:“爱莲,我回来啦!”姑妈就喜滋滋地在围裙上擦干两手,双手接过,像迎接贵客似的,眉眼里都笑盈盈的。饭桌上就多了一盘豆角炒西红柿或是蒜末炒茄子。天气热得像蒸笼,那个胖男人脱得只剩下一条大裤叉,他双手扶了墙,弓了身子,浑身的肉像一扇猪肉,白花花的地闪着光,姑妈就烧好了一大盆的水,在梧桐树荫下很仔细地给他擦背,哗啦哗啦的水声像姑妈心里的波涛。他每次的不期而至对姑妈来说,是最开心不过的事儿了。男人说话大大咧咧,粗声大嗓门。可是,管起他这边的孩子,却扣的要命。一根铅笔,几个本子,一双袜子也要算到抚养费里去的。据说那边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长期卧病在床的老娘。
“梅儿,你干啥呢?”刘梅吓了一跳,从书上挪起目光,那个男人已穿了一件雪白的的确良短袖,笑嘻嘻地站到刘梅的小房间里。“写作业呢。”刘梅压低了眼睛,小声嘀咕了一句。她忽然感觉芒刺在身,她没来由地讨厌这个男人,总觉得他眼神粘在自己身上,浑身不自在。他瞅了瞅刘梅刚刚发育的小身子,呵呵地笑,“叫爸爸,叫爸爸!”刘梅感到一阵屈辱,一团郁闷在心里升腾。但她不敢还嘴,也没有力量用话怼他,“凭什么叫你爸爸?你是谁?”刘梅在心里歇斯底里喊了一千遍。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钻了个空子,从他身边就溜走了。
后来,姑妈很不开心地对刘梅爸爸说,刘梅不搭理姑夫,这个小妞拗得很。
2
一眨眼,秋风凉了,树叶落了。一座座小平房墙沿下的两排夜来香也日渐枯萎了。水红的,杏黄的,红中带黄点的,仿佛一夜之间都凋零了。
爹赶了家里的小毛驴,装了满满的一车麦子,红枣,花生,大萝卜,白菜,从40里外的乡下赶到姑妈家,太阳已挪到正头顶,估计已将近中午12点了。
毛驴子被拴在垃圾堆旁边的一棵椿树上,一袋子草料摊在麻袋上,从自来水管里接了一大桶水,小驴子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爹和姑妈拉家常,说家长里短。孩子们在淘洗爹从家里带来的红枣。临走,爹塞给刘梅一团毛票,说,该买点儿菜就买点儿菜。然后无限怜惜地说,看你瘦的,只剩下了一张大嘴巴了。刘梅心里一热,鼻子一酸,眼泪硬忍了回去。她早没有听过暖心的话了。却学会了看别人脸色,学会了压抑自己的心情。她也没有想过爹妈现在的生活,想起来仍是母亲用腿夹着不满周岁的弟弟,脚踏缝纫机为别人裁剪,锁边,做衣服。那时,一家人在一起,虽然比较穷,但是很幸福。乡下的冬天是寒冷的,但她很快乐,一大早起来和父亲扫雪,雪下的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天空,树上,屋顶上,都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鸟雀瑟缩在屋檐下,屋檐下挂满了长长的冰柱子。屋子里,一盏很亮的灯泡照的整个屋子亮堂堂的,开水壶在炉子上嘶嘶地响,冒着热气,炉圈上还烤着花生米,红薯......她喜欢,那才是她的乐园。因为她知道自己来自乡下,所以她很努力,怕别人看不起。他们县城的人总是一脸鄙夷,“乡下的人怎么怎么样......”其实,他们上一辈就是跟土坷垃打交道的,甚至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旦他们进了县城,便趾高气扬,鼻息朝天,看不起任何农村人,这就是小县城人的狭隘。她只知道学习努力再努力,争取每次都考第一名,但是,未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她一点也不清楚。爹做了半辈子民办老师,家里地多,孩子也多,他想让孩子有新的人生,虽说自己是教师,孩子们读书不用拿学费。但还是咬咬牙把刘梅送到了远房姑妈家里。这个刘梅懂得,她一不讲究吃,二不讲究穿戴,一门子心思扑在学习上。她只知道自己从乡下来,就要跟人比学习。期末考试下来,三个班总分第一。
初一下学期,班里组织旅游,地方不远,但是每人需要交5元的车费。刘梅没花过零钱,5元钱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数目,那时,10多元就可以买一件漂亮的连衣裙。班主任老师很喜欢刘梅,说要替她拿出来,刘梅忙推辞说自己要回老家。十几岁的孩子受到老师如此的待遇,刘梅喜滋滋地回家告诉姑妈,她蛮以为姑妈会说,你真懂事,老师真好。可是,姑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白了她一眼,狠狠地甩下一句话,“让你老师觉得你懂事儿,你姑妈不懂事!”端起碗便走了。刘梅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个人抹起眼泪。
3
刘梅有一个小小的爱好,收集糖纸。
每次倒垃圾,她总会发现有花花绿绿的糖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把捡来的糖纸用清水洗干净,晾干,很整齐的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学习累了,就拿出来玩赏一翻,算是最大的满足了。这,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乐趣。少年的心事似浮云,一阵清风,便可吹过。
爷爷病了,是肝病。
脸色蜡黄蜡黄,身体开始浮肿。
姑妈嫌老家条件不好,把爷爷接到了县城。再说,在县城看病也方便了许多。
爷爷一个人常常坐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浓浓淡淡的阳光洒在他稀疏花白的头发上,佝偻的身上。他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像一幅油画。
树叶全落了。天阴沉沉的。爷爷终于语重心长地说,小梅呀,你在姑家住着得省多少钱吧,洗衣服不用买洗衣粉,洗头不用买洗头膏,电费不用掏,住宿费不用拿......刘梅忽然感到一向不善言谈的爷爷很陌生,觉得自己真的被遗弃了。从此,离开了生活了一年的“家”。换了一所有住宿的学校,也开启了另一种人生。
以后的路,终究自己要走的。也许,在能拥有父母之爱时,一家人能够幸福的在一起,不论穷富,对孩子来说,都是一笔财富。人生总得有所取舍,父母倾其所有,给了她最好的,这就够了。这一点,刘梅深深懂得。不过,她后来也慢慢体会,每个人都有不易,在行走中,学会了原谅,学会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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