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开着车,遇到红绿灯口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卖茉莉花的女人,她们通常拿着一根二三十厘米长的短竹竿,上面挂着许多茉莉花,用针线穿好的,一串一串,通常是一块钱一串,在绕城路口或者高速路口,可能会卖到两块钱。
福州的司机们,无论是私家车还是出租车,都不吝啬掏这一两块钱,买一串挂在后视镜上,这样一开车门,就是慢慢的香气扑鼻而来。隔日,花朵都蔫掉了,就再换一串。
每个繁忙拥堵的交通路口都能遇到这些带着斗笠的卖花女,她们会透过你的前窗玻璃来确认你车上有没有花,倘若没有,就会过来兜售。我也很习惯的在扶手箱里放一些硬币,遇到卖花女,就顺手买一串挂上。
初夏,是采摘茉莉花的季节,我们这里到了五月,气温就能接近四十度。
小的时候,对气温没有具体的概念,一般就是分为两档:“热”和“不热”,家中也没有度量的工具,抬头看天,如果天空看起来是很明澈的蓝色,那一整天下来都会骄阳似火。
那时候我们都晒得黑黑的,倘若有看到白皙皮肤的出现,那一定是城里过来的。
但是小米儿和我一起长大的,她却很白,仿佛是永远晒不黑的,在我们同龄的小孩里显得特别扎眼,白白净净的,村里的女人都说她是城里的孩子。
晴朗的午后,阳光斜照在山坡上,便到了采摘茉莉花的时间。
天气好的时候,小米儿经常会来喊我一起去采茉莉,她们山腰上有一片梯田,种着茉莉花,小米儿的奶奶总是带着大斗笠,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套着一个布袋,每次摘满一把茉莉花的花苞,就丢到竹篓里去。
我和小米儿没有斗笠,常常折个树枝,扯一把杂草,做成草帽戴着,热得受不了了,就会躲到树荫下乘凉。
小米儿有一个小竹篓,系在腰上,我摘到的茉莉花苞都会丢到她的竹篓里,如果满了,她就倒入奶奶的大竹篓里去。
我从小就很喜欢茉莉花,它们仿佛从来都不怕晒,那么热的天气里,连蜜蜂都不爱出来,地上的土坷垃都干涸了,然而它们的叶子依旧鲜翠,花朵绽开着,扑鼻的花香。
茉莉花采摘的是饱满的花苞,用布袋装好,然后送去镇上,那边会有专门的收购站,花苞是拿来做茶叶的,而绽放开的茉莉花是不能拿去卖的,因为花苞们堆在一起会发热,送到厂子里的时候刚好就盛开了,然后再高温风干,再加上茶叶,就成了茉莉花茶,如果换做花朵儿,半路上就会因为高温而蔫掉了。
每次采摘完,我都会带着满口袋茉莉花回家,一些用来泡开水,剩下的放在小网兜里挂起来,一屋子的香馨。
我从来没有见过小米儿的爸妈,在大人的描述里,小米儿的妈妈很美,她的爸爸在县里当局长,是我们村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人了,因为小米儿和她的二姐都是“偷养的”,所以她们称呼父母,只能叫“舅舅”和“舅妈”。
小米儿的父母每次都是偷偷来看望他们的女儿,怕引起太多人注意,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们,因为除了小米儿,印象里没有见到过其他皮肤白皙的人。
我很喜欢和小米儿在一起玩,她总是跟着我,我也能吃到她爸妈给她带的糖果。
但是村里的妇女们似乎不待见小米儿,每次说起她,总是带着轻蔑的语气,还特意加上定语:“偷养的”,她们同样也不待见我弟弟,因为我的弟弟也是计划外的产物,爸爸也因此被罚了两千元,那时候一斤猪肉是五毛钱。
村里偶尔会有乡大队的人来,他们都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带头的几个,胸前口袋里通常还别着一支钢笔,我亲眼见着他们抓走过一个怀孕的妇女,那天有许多村民围观,却没有出来帮忙的。
我们村的民风是很彪悍的,如果有外地人来偷东西被发现了,会被堵住打个半死然后绑在电线杆上,但是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来带走孕妇,大家却只是围观看着,所以我知道了,这些人很厉害。每当他们出现在村子里,小米儿总要躲到她奶奶家去,小米儿的奶奶住在山脚下,去那边要沿着山路走个两里多的上坡路,这些穿着深蓝色衣服,通常是不会去那边的。
然而终究被遇上了,小米儿这么白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派人来打听,不知道谁告了密,说她是县里某个局长的女儿。
最后,小米儿的爸爸被举报了,按照当时的讲法是“犯了错误”,实际上就是撤了职。
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生活陷入了窘境,为了营生,小米儿的爸爸偷渡去了大洋彼岸,两个姐姐都辍学去镇上的经编厂里做工,小米儿也被妈妈接去了镇上。
然后再也没人带我去摘过茉莉花。
除了那些穿深蓝色衣服的,我也不喜欢那些在后面嚼舌根的人,那些人容得下满村子乱窜的野狗,却容不下小米儿。
后来,村里偶尔有讨论起,总有人猜忌是某某人举报的,理由也似乎很充分,诸如:有结怨,有冲突,心眼小。听过了多个版本,后来我也不在意了,他们说起来的时候总是这么义愤填膺,可当初谁都看不惯小米儿。
我在外地念书的时候,寝室里的同学都没有见过茉莉花,我当时很难和他们描述花的香馨,后来有一次在校门口遇到有阿婆在卖白玉兰,就买了一串回去。
“茉莉花就是白玉兰的味道?”同学们似乎有点失望,在我的描述里,那气味应该非比寻常。
“不是,没有这么浓,比这个淡雅。”我想了想,又说:“就像茅台和汾酒的区别。”
“没喝过茅台。”
“没喝过汾酒。”
“没喝过酒。”
于是话题告一段落。
毕业后,有一次,我给夏同学寄了一份信,塞了一把茉莉花进去,他收到后跟我说,这和白玉兰完全不同嘛。
我说确实,那时候少不经事,不懂得描述,现在知道了,白玉兰是刘涛的那种感觉,茉莉花是新垣结衣的那种感觉。
夏同学说我总结得很到位。
福建盛产茉莉花茶,我喜欢茉莉花,也喜欢茶,更喜欢茉莉花茶,两者糅合在一起,让口感更加怀质抱真。
如果人生是一盏茉莉花茶,苦涩是它的本真,花香是它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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