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峰为前任聂市长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和尊严,一个独立的单间,有窗户,每天太阳不同的位置提醒着他时间的变化,卸下那些繁重的公务之后,他竟然感觉到无比的轻松。但是,他要佯装出无比伤心的样子,毕竟那可是“丧子”之痛,谁都知道老伴儿去世之后,他把儿子视为自己唯一的情感寄托,尽管依然严辞厉语,一副肃穆的表情,聂政在他面前更像是一个学生,面对着的是一个老师。
他还记得聂政2岁的时候刚被领养到家里,不同其他的孩子,认生爱哭,她好奇地望着这个家里的一切,那是一双早熟的眼睛,他吃手指的动作,就像一个哲人在思考着这个宇宙最终极的命题。聂政是他正式到这个家庭前,聂卫民兴奋了一宿想出来的,取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这很符合聂卫民那时的心境,他退伍转业,进入郸县的民政局当了一名普通的科员,民政局下辖的一个福利工厂效益低下,被局长委以重任从政界跨步到了商界,这个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的聂厂长愣是把这个濒临关门的小厂子发展起来,第一年还实现了盈利。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用两年时间,聂卫民就被县委班子确定为主管经济的副县长,官运亨通之路就此铺开,顺风顺水。当时,他和妻子一直都要不上自己的孩子。旁人迷信说,这就是官运太旺,压得子嗣凋敝。
人在位上,自然少不了孝子贤孙的推心置腹和越俎代庖,一天晚上,机械局的副局长来找聂卫民,因为是老战友,所有酒过三巡,副局长开门见山说自己远方亲戚家前些日子遭遇了交通事故,父母所坐的大客车被泥石流冲进奔涌的江水,剩下一个儿子寄养在亲戚家,家庭条件也一般,所以就托到我找个能收养的家庭,我就想到了你,正好民政局你也有认识的人,收养关系也好办理。聂卫民憋着没说话,倒是她妻子渐渐凑到桌前,开始就细节询问起来。副局长办事效率很高,喝完酒后的半个月,事情办成。
一个两岁孩子表现出来的聪慧,是让聂家感到喜悦的,可就是从来没有哭过,这让一夜安静的聂家从起初的欣喜迅速转化成担忧和恐惧,这个孩子不会发育有问题吧。聂夫人找到自己曾经的学生——薛士成,当时他已经成为人民医院最年轻的主任医生,她在电话中把孩子的情况和士成简单说了一下,约好在第二天的上午来人民医院做系统的检查。
聂夫人抱着孩子坐着县政府安排的轿车来到医院,她见到薛士成,谦和的微笑的表情尽力在掩盖着对孩子的忧心,薛士成宽慰着自己曾经的老师,要不是她的悉心教导,他是不会从一个农家的孩子一步步走出乡村,去到大城市的医学院深造,也是在自己最迷茫的时候,是她一封封的回信鼓励着自己坚持完医学院六年的艰苦学习。今天所托付的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情。他已经打完电话安排好,带着孩子做了系统检查,一切显示都正常。薛士成说,老师,您放心吧,生理发育上一切都正常,这个孩子目前显露出来的智商是高于同龄儿童的,而且他目前的感知能力是正常儿童的2倍,所以还是恭喜您,老师的儿子,果然并非等闲。
聂夫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跟聂卫民讲了这个消息,这让他更加坚信,这个似乎命中注定的儿子讲注定成为他接下来事业中最重要的合伙人,需要时间,倾注心血,慢慢培养。忽然作为一个也是普通乡村出去的穷苦孩子,通过参军退伍转业,抓住了每一个摆在面前的机会,他忽然想起的是自学史记时,陈胜吴广喊出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聂政的出现,也许只是时机刚好,他在改变聂卫民命运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聂卫民对聂政的教育十分严格,5岁识字,6岁读书,聂政确实表现出来了独特的聪慧,让曾经身为教师的聂夫人喜上眉梢,突如其来确诊的病症也完全没有挫败和改变她生活的态度,她看得明白,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到自己从何处而来的那个地方,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回家。薛医生分析了继续化疗的步骤和损伤,客观冷静地分析让旁人听来觉得近乎冷血。薛医生了解自己的老师,他也知道自己崇拜的老师会做出符合自己意愿的方案。
有一天晚上,聂夫人打电话到单位找聂卫民,说:老聂,你晚上早点回来,我有话对你说。等聂卫民到家,发现桌子上已经摆放了丰富的四菜一汤,和一瓶白酒,聂夫人说,自从嫁给你,我没有后悔过,从魏红梅变成魏老师,再变成众人口中的聂夫人,我看着你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梦想和事业,我替你高兴,我曾经对你说过,你要照顾身体,如果有一天你倒下了,凭我红梅的能力可是养不活两个人的,你说,在我没死之前,你是不会倒下的,一本正经,我知道,那是你对我的一个承诺。能够死在你的前面,我很开心,已经确诊了,卵巢癌晚期,医生和我说了,我自己也思前想后一番,我想在死之前保留一个女人的尊严,可以吗,我的学生带我去看过化疗各阶段的病友的状态,我不像那个样子留存成为在你脑中最后的记忆。我算了一下治疗需要花费的前期费用,我把那些钱给你和阿政买了保险,省下的日子里,就需要你父子两个好好生活,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年来,我没有干涉过你的任何决定和选择,也希望到最后你能听我一回可以吗。
聂卫民,说不出一句话。魏红梅的性情他最了解,一旦决定,那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红梅唯一放不下的是聂政,在医生乐观估计的最后2年时间里,每周日下午,红梅都会和聂政谈心聊天,是成年人之间那种的聊天,红梅会像朋友那样和聂政沟通。聂政会提出自己的疑问,红梅会尝试给出自己的建议。
红梅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计划,在医生给出的最坏意见后,她依然坚持活了将近4年时间,在10月份接近年末的时候,红梅的病情急剧恶化,有一天她把聂卫民独自叫到房间,对他说,老聂,答应我一件事,我走以后,不管你的工作有多忙,都要教育好阿政好吧,都要好保护好他,不要让他受到再伤害可以吗,明天,他就上初中了,他会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出现,这些问题,你好好代替我回答他吧。
红梅火化那天,聂政捧着遗像跪在火葬场的院子里,紧闭着嘴,没发出一点声音,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溅到地上,像一场暴雨来临前的预兆。
跪在地上的聂政,就像在眼前一般,他还年幼,而作为父亲却身陷囹圄,困兽之斗将很快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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