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冰天雪地,平日中生气勃勃的花草低低地埋在雪块中,千年银杏的枝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屋瓦屋檐上的雪不停地往下落,已在台阶上积成了小小的水洼。
房门被轻轻拉开,屋内的暖气争先恐后地向外冲去,化为薄烟。一人从屋中走了出来,缓缓放下了放在门上的手,将双手轻抵在嘴边,口中吹出一股热气,暖了暖手,便看向屋外与白雪融为一体的“雪人”,微微一笑。
“雪人”抬起头望着那人,开口要说什么,却似乎被冻得口齿不清,抖了半天的嘴,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那人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雪人”身边,为他拂去了些身上的雪,总归是算不上“雪人”了。
“知道错了吗?”那人问。
跪着的人点了点头,见那人脸色不对,立刻摇了摇头。
那人轻笑一声,道:“别看我的脸,我惹了些风寒,脸色不会好看。”顿了顿,那人补了一句:“你带着信和帅印先去,军中应该还有三千骑兵。家父随后领兵抵达。”
跪着的人才颤颤巍巍地起身,但在雪地中跪了太久,有些站不稳,险些跌回到雪地上,幸亏那人拉了一把。
屋中却又出一人,对那人道:“放手,不许拉他。”
那人瞬间收回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父亲。”
出来的人即使当代大将军,金氏家主金光善。那人便是他的儿子金光瑶。说起这两人,就是荒郊野外也是无人不知,金光善已是年过半百,在战场上却仍能百战百胜;这金光瑶呢,分明是从世代武将的金氏出来的,和他那两个哥哥比起来却文弱地像个姑娘。但金氏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死死咬住,这人太伶俐了,第一次上朝听政,回来已经能把当前局势讲得头头是道,令人叹为观止,举手投足间竟仿佛是个听政多年的老行家。
从那一刻起,金光善开始注意他了,并把他当做一块未经磨炼的美玉,细细打磨,精心雕琢。若说金大将军在战场上是立于不败之地的,那金小公子便是官场上的神人,对手是不攻自破。
外面都是这样传的,自然是把金光善修饰地怎样怎样威武,只有金光瑶自己知道,他这位年老的父亲早已在战场上烙下病骨,无法再肆无忌惮地装作无事,继续征战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金氏一向与皇室交好,现在的皇帝小时候和金大将军还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对家父是依仗得很,就算如今能从民间或是朝廷上找出什么人来代替,皇上定然不会如此信任,推心置腹。
本来也是可以从金氏中挑选人才的,可金光善的头子金子轩虽然性格像金光善般高傲,喜好却和母亲一样,喜欢写字作画,丝毫没有上战场的意愿。
为了培养新的人才,金光善特意将年幼丧亲的金子轩的堂兄金子勋过继来抚养。金子勋倒是如金光善所想,杀伐果断,但是野心太大,金光善是不敢放他上战场,只怕他一疯起来,自己人都杀。
说来可笑,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将军血肉,到了金光善这一辈,竟要后继无人。
金光瑶身为金氏后人却一点儿不急,每当金光善的病又要发作,他便煮一碗酒,熬一锅汤,倒一杯茶,药也不泡,静候金光善的病压下去。
这若是传出去,必定有人要骂金光瑶卑鄙无耻,父亲都发了病,居然也不心惊,就在一旁喝茶品酒?
其实也不怪旁人不知,这金光瑶是学过医术的,第一次见到仆人为金光善送酒的时候就觉得不对,闯去一看竟发现了金光善的秘密。
金光善的病从来不定时地发作,有时战场上也会有,就是头疼发晕,看不清听不见的状况。金光瑶一听就明白,这病需要静养。可堂堂一品大将军哪来的时间静养?只能靠压。
压着的时候多了,战场上突然发病也能继续杀敌。
可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病一次比一次厉害,发作时间一次比一次长。金光瑶大概计算过,如果真不治疗,这样发展下去,金大将军不过花甲之年就要恶病缠身,没法再上战场了。
之前金光善又是发病,金光瑶把来报信的将士挡在门外,小将士年轻,只听过金光瑶的名字,却没见过真人,以为挡着自己的是什么家仆,正要顶撞,金光善大骂一声:“放肆!”罚人在雪地里跪了半天,自己进屋“压病”。
好不容易压下去了,一出门,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金光善盯着那士兵从地上爬起来,僵直了半晌,才又跪下,大声叫道:“将军!”
金光瑶也陪着跪,半点不敢懈怠,犹豫片刻后加了一句:“信上已经说明,战况没有那么紧张,东瀛人的队伍还不成气候,父亲无需亲自上场。”
金光善还是死死盯住士兵,似乎要把他盯穿了,只瞥了一眼金光瑶,回道:“你去。”
金光瑶:“是。”
刚要起身,金光善走下了台阶,一脚踢翻了那士兵,道:“苏家的人,也这么放肆了?”
士兵爬起再跪下,声音颤抖着,大吼道:“在下知错!”
金光善头也不回地跨步出了别院。
金光瑶好久才敢站直身板,把士兵拉了起来,笑道:“你是苏氏的苏涉?久仰。”
苏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苏涉刚立门不久,也不敢自称是“苏氏”,方才金光善那声“苏家”已是给足了面子。
许久,苏涉才点了点头,金光瑶笑着带他也出了别院。
金氏的别院大多是空着的,家仆不会住在金府,除非是些随身带着的会在主人的院子里共用一间屋子;金子轩又很少来金府,大多时候把学堂的休息室当家;金子勋呢,完全是个不着家的纨绔,要不在训练场,要不在青楼类的风月场所,况且,不管怎么说,也是过继之子,对金家除了伸手要钱,从没什么其他要求。
如此一来,金氏的别院便是最适宜的,压病的场所。
方才出了别院,告别了苏涉,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子向金光瑶行了一礼,金光瑶有过目不忘之能,金氏之仆又是金光瑶一手挑选,他是从没见过那仙子。
金光瑶亦礼:“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那仙子未曾言语,只递给金光瑶一封信,上面是清秀的“金公子 收”几字。金光瑶不敢接信。他倒不是信不过女人,只是怕这信是给金老将军的,由他收着实在不是合适。
金光瑶见仙子没有收回手的意思,抱歉地道一句:“实在是对不住这位姑娘,如若是找家父的,还是送给他本人……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仙子听了一番话,反倒直接拆开了信,金光瑶只能觉得是她会错了意,也不明白这是什么个意思。
信拆开了,金光瑶才发现,原来信中还有一幅画。便是金光瑶。
说是金光瑶,其实也不是——是孟瑶。
小小的一只,在桃树下拣桃花。金光瑶自然是知道的,那时候,他还没有金氏小儿子的身份。他不过是个妓娼之子,被人还要捉去当小花魁,拼了命地逃出来,带着娘亲的骨灰,奔到衙门,又不敢进,在门口活活等了一天一夜,终是奈不住饥寒,倒了。
一场大病,把他烧得身无分文,也把他烧醒了。
他立刻改了方向,投宿到一家药肆中。一开始,药肆不敢要他,又怕他死在门前,左右思量,还是救下了。孟瑶得了些口粮,还没休息半年,便向着京城赶去。
临走前,药肆里一个小药童把他带去了一处山林。山林之中心,是一棵开得旺盛的桃花。原来,这一处的桃花前两年被京城挑走了,此后就不得再种桃花。唯独这林中天然的一棵桃树,小药童偶然发现,从未和任何人提及。如今带着孟瑶见过,只是觉得他面善。
那天,他带了许多桃花走,花香萦绕,到了京城都还仿佛久久不散。
金光瑶心惊,谢过仙子,接下了信和画,又回了别院。
金光瑶如今自然不是住在别院,只是皇帝赏的园子大得很,抱着一幅画同一封信,从别院跑到东厢房未免过于繁琐,就地拆封还方便许多。
仙子交了信,像是完成了任务,又是一礼,飘飘欲仙地离开了。
信中所写的字迹不像是仿的,也绝不是金子轩,他的字没那么清雅,更别提金子勋了,就他那性格,怎可能把楷书练得炉火纯青。到和自己一开始的字有些像,只是如今朝政繁忙,也学起行书,字不见得方正了。
瑶:
许久不见,不知君近来可否安好?
愿附一幅风花雪月图,与君把玩
蓝
最后一个小小的蓝,忽地勾住了金光瑶的心。
“蓝……姓蓝的话,涣王吗?”金光瑶捉摸着,却没明白这研读儒学的涣王找自己是有何事。
照理来说,王爷是不该学过多儒学的。只是,这涣王本不是皇上的亲儿子。当朝的温阳帝温若寒虽不是没有儿子,却老要接别的世家公子入宫。原因简单地要命,为了按住别的世家之势。
不过,涣王的话,和自己也没什么,为什么偏要托人送这一封信来?况且……“瑶?他是不是和你太亲近了?”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倒是没有惊到金光瑶,只微微一笑,回头就是那个少年模样的小混混。
薛洋一笑就露出那颗虎牙,过长的刘海遮住了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分明是个世家纨绔,少年痞子,惹得人不知是该骂或是该笑。
“别闹,我上次托你办的事?”
薛洋伸手,金光瑶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袋子,袋子上细细地纹着一朵金星雪浪,看上去金贵得很。薛洋接过,在唇边轻轻蹭了蹭,又递过去一个一模一样的袋子。
金光瑶无奈地摇头,又给他一个袋子,与方才的一个不同,是个纯白的布袋,针线没有方才那个那般细致,布料却摸着令人安心。
薛洋愣了一会儿,又冲金光瑶一笑,在他脸庞啄了一口,转身飞窗而出。
金光瑶手指划过薛洋亲过的地方,不禁红了脸,才要回去看那封信,发现信已不见,只留下一颗糖。金光瑶忍俊不禁,再不留意,含下了糖,轻轻收起了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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