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父
本文刊登于《石柱山》2012年第9期
转眼岳父去世已经快一年了。
岳父是个农民,祖辈都在扒叉那几亩地。岳父当然是把种地的好手,他和岳母还有寡汉条哥哥一起种了二十多亩地。他的庄稼是村里长得最好的,地里是最干净的。库存的小麦堆天堆地的,今年都快过完了,前年的小麦还有好多袋子。他自己把地种好不说,还见不得别人不好好种地,有时候会像一个妇道人家一样,说村里谁谁谁,整日游手好闲,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都好——语气里充满着对其人的不屑、厌恶和对那些被糟蹋了的土地的惋惜。离他们村一程地就是一个古老的集市,农闲季节有时候他一天能赶几趟集,却从来没想过折腾个小生意。不仅如此当初媒人给我做媒的时候,还说他甚至说过看见做生意的人都够了。黄宏的一个小品里说干什么都要守着自己的“道”,岳父也一直在守着他做农民的“道”。在他的潜意识里,农民就应该本本份份地种好地,其他的都是歪马邪道不务正业。他养着一头母牛,早些年,犁种地及收获的庄稼就靠人力和牛力蚂蚁搬家似地弄回家,兼带着下个崽卖几个钱,有使的还有赚的。后来家里买了小手扶拖拉机,拉车种地比牛还听话稳当,很多比他岁数都大的人都慢慢地学会了开拖拉机,可岳父连碰都不碰,谁劝都不学。都说人受憋堵武艺高,我猜是因为他有指望——大女婿是邻村的,大点的活都是人家代劳。实在岔不开了,他还用他的牛。农闲时,岳父除了赶集,和农村大多数人一样,喜欢来个小牌,输赢不大,消磨个时光。
岳父岳母养活了一子四女五个孩子。岳母好像没读过书,岳父也识字不多,估计连孩子们的学习都辅导不了,根本谈不上教育孩子学习。他不像我母亲那样把自己未实现的跳出农门的理想寄托到孩子身上,为了让我好好上学甚至搬出家庭的血泪屈辱史,铁血与怀柔手段基本用尽——即便如此最终我还是没上成学。在岳父的心里只要孩子们渴不着饿不着,平平安安养活大,明事理,正干,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就算完成任务了。所以他的几个孩子就像放羊式的养着,不想上学就不上了,最后几个孩子都没上几年学。孩子们成家后,他们和现代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民一样,又开始承担起养育留守在家的三个孙子的责任,只不过对孙辈的娇惯和放任自流除了有怕对孩子苛刻招来媳妇不满的顾虑外,更多的还是中国传统对隔代人没有原则的爱。和城里人天天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挣钱相比,他活得平静而安逸,除了和人闲谈偶尔也会说起谁谁干什么挣了大钱之外,和这个浮躁的物欲横流的社会好像处在两个次元里。他不懂政治,不知道也不会去关心谁是镇长谁是县长,也不知道这个国家的行政架构,更不知道一个农民除了应尽的义务之外还有作为一个国家公民应该享有某种权利,只知道做为一个农民春种秋收奉老养子。他也不懂经济,只知道偶尔有年头收获的粮食滞销了,没有粮贩进村收购,但似乎从未想过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只是按照他自己惯有的方式谋划着去年这块地种的什么,今年该改种什么,秋收完了这头老牛该卖掉调一头小点的腾出一点钱等鸡毛蒜皮的微末小事。除了生产工具改进之外,他一直在传承着延续了几千年的小农思维和农耕文明,随着新农村建设大幕的徐徐开启,我想像岳父这样纯粹的传统农民恐怕就是最后一代了。
岳父是个直性子、倔脾气。迎来送往借借讨讨的事从来不瓤岔,不给别人留下说短道长的机会。当年妻和我订婚后又要退婚,岳父说把订婚的礼钱、给她侄儿侄女的见面礼钱,还有订婚当天的饭、去他家里拿的礼物都折成钱全退给我。他凡事都认个死理,看见不合道理的事,总要插一杠子,比如近门的子侄家里生气,媳妇骂老人,同祖同宗爷字辈的都没人出头,他却跑去不依人家。在当今这个物质的社会,个人的能力与价值已经和挣钱多少联系起来了,为一己私欲可以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很多混得好的人在家庭乃至亲戚圈里都说话做事都比较强势,亲戚之间无意之中就分出个三六九等。而岳父对亲戚儿女一视同仁,不会因为经济条件的差异对谁另眼相看,但如果处事不当,像孩子亲舅亲姑这样的亲戚他也老死不相往来。也正是他的正直埋下了祸根——两次脑出血直至去世就是缘于家庭的琐事。
像所有的农民一样,宁可生病了把血汗钱成把地往医院送,平时也不舍得适当提高生活水平,从饮食上提高身体健康水平。岳父有个小灾小病也是硬抗着。实在抗不过去就随便到小诊所包几包药。第一次脑出血后他经常说再病了就别看了,我们心里明白,他知道几个孩子条件都不好,怕花钱而已。他第一次脑出血量比较小,虽然失去了劳动能力,但在岳母的悉心照料下恢复的还能拄着拐棍去串个门,看人家来个牌。比岳父大十来岁的岳伯更早的就干不成活了。家庭的矛盾凸显并日趋加剧,终于他又一次脑部大出血,在县医院住了几天眼看治愈无望,听从医生善意的建议家人决定放弃治疗。从病床上往救护车上移的时候,二女婿跟他说:爹,咱回家了。他的心里似乎清楚意味着什么,虽然和植物人一样不能说也不能动,但眼泪却顺着深凹眼角滑落下来。两天后,侍弄了一辈子庄稼的岳父,在似乎已经闻到新麦清香的时候无声的走了。
母亲经常说:看看娘的脚后跟,知道闺女有几分。家庭的和睦与否,有时候也取决于岳父母的教育子女的方式。我弟兄两个,弟弟很晚才成家,为了他成家我父母也是费尽了心机。岳父总是旗帜鲜明的告诫妻不要为难公婆,不能和弟弟争什么,不能在家里制造矛盾。我们夫妻生气,岳父知道了总是教训妻一番。因此每次生气,妻都不回娘家,知道回家也讨不到个好。经过了七年之痒,我们的小家庭也越显和谐,这与岳父的深明大义和朴素的处世观是分不开的。
与岳父的庄稼筋截然相反,我从小就不喜农桑,也一直没怎么干过农活,托父亲的福进了他的厂,但好景不长厂子不行又出来了。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几经周折学了点电脑知识,在县城开了个小店维修电脑,自然而然地成了岳父看见都够了的小生意人,由于不谙商道,惨淡经营多年,仍挣扎在温饱线上。岳父身体好好的时候,有时候农闲岳母想闺女了,说来看看。岳父总会在一边敲破锣:亏说你闺女还是在城里要饭呢!岳母索性也就不来了。四个闺女家,岳父都很少去,其实都知道岳父还是心疼孩子们条件差,不愿扰呵我们。2005年我的小店在商贸世界对面,一间十几平的小屋隔成两部分前半截是营业场地,后面是吃和住的地方。有一次记不清岳父因为什么事来了,中午妻说一起到对面五哥烩面吃饭,岳父说什么也不去,拉都拉不动。妻只好到对面叫了一大碗烩面,岳父就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吃了碗烩面。那是岳父唯一来我家的一次。我不抽烟,偶尔客户给包烟妻就攒着,过段时间拿回去给岳父。城里吸的烟档次比家里稍高些,听妻说岳父给别人让烟时会特意介绍:这是阳在城里给人家修电脑时别人给的,人家不吸烟拿回来了。由此我能感觉到也算是岳父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婿的一种认可吧。
我性格比较木讷,不善言辞。岳父活着的时候去他家,我们两人也从没有好好地拉拉家常,说说心里话。去年过完年,妻说,等暖和了让爹来住几天,还说岳父行动不便,就怕住在二楼上上下下的不方便他不肯来。说了几次,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知道纵使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原想着虽然他不象从前那样健康了,但身体也没有别的毛病,等我们条件好了,把他接来尽一尽孝道。可子欲养而亲不待,谁知天不假年,岳父这么快就走了。
六十四岁的岳父如今已经挂在墙上了。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挂在墙上,成为后辈嘴里某某的爹某某的爷及至某某的老爷,渐说渐远,至到没有一丝痕迹。如同大地不会因一棵小草的荣枯多一分或少一分绿意,社会的沧桑巨变也不会因我们的来去而发生一点改变,漫漫地历史长河不知道淹没了多少这样的生命微尘。只是之于一个家庭,翻开的新的一页,因为没了岳父而变的荒凉破败,不复以往的生气。我多想再像以前一样和他及家人围坐一起,哪怕仍旧默默不作声地坐着,听着他说纠缠不清的家长里短,看着他清瘦的面孔上浊泪横流。
2011年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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