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绑
初遇陆仁佳,是在开学报道那天,她站在展板前,头发上系着一块钱一大把的彩色头绳,包裹头绳的棉线松散着,露出里面的白色橡胶。她扭头看见我,咧出一嘴尖细的黄牙。《小石潭记》写岸势“犬牙差互”,大抵如此。
我到展板前看分班表,她竟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咯咯地笑:“你叫什么名字?”我礼貌回笑:“童雪怡。”她又瞄一眼展板,更激动地掐着我的胳膊:“我们是一个班!”我依旧礼貌微笑,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她满是褶皱的手,很难入眼。
陆仁佳是班上最土的,两周军训结束后,我觉得她可以在全校排名次。尤记得有次我在手上挤了防晒霜,她竟然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捧着我的手闻了闻。我看着她鼻翼两旁晒脱的脸皮,忍不住握紧手掌,感觉被她碰过的手连带整条胳膊都不舒服。
你可以说我尖酸刻薄,但事实上,没有人喜欢陆仁佳。她与学校的女孩格格不入。我也不敢相信这个时代还有这种吃馒头就咸菜的人。对陆仁佳来说,周围人探询的目光已成为家常便饭,可是她没有想到,后来,这些探询都变成不怀好意。
陆仁佳的电话是在主任的课开始前打来的。我讪讪地按下接听键,不满那边嘈杂的乐声和人声。
“你在酒吧?”我惊异。
“雪怡,我这边有点事情……麻烦你帮我答个到,谢谢你了。”陆仁佳的声音不甚清晰地传来。我挂了电话,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一个乡下人在酒吧能有什么事,真是新鲜。
陆仁佳不止和我一个人说话,可只有我回答过她。我们开学那天的偶遇,我们住同一寝室的关系,都让我摆脱不掉她。我讨厌她。因为我深深明白,对于那些温饱之余放肆娱乐的学生来说,贫穷即是原罪。在这所学校我只是名普通学生,而对其他人来说,我与陆仁佳不多的交往,似乎给我也打上了“怪胎”的标签。陆仁佳非但不曾感谢我包容她,反而将我拉下水。我对此十分不满,所以主任点到陆仁佳的名字时,我轻轻地说了句:“她在酒吧。”前排的同学吃吃地笑起来。主任提高声音:“陆仁佳?”我举手大声回答:“她在酒吧!”整个班都哄笑起来,不断地有人看向我,他们的眼里溢满笑意,是我让他们快活。主任震怒了,他白天在校长那吃瘪,晚上上课的时候学生们不守纪律,现在又得知一名最不起眼的女同学大晚上在酒吧,多么有趣儿。
未等第二天,这件事迅速传开,吃馒头就咸菜的乡下怪胎,竟然在大晚上去酒吧!这似乎成为大事件,而我作为消息发出者,更觉得与有荣焉。但我没想到,陆仁佳会一夜未归。流言四起成为真实境况。对他人的议论从不需当事者同意,妄加揣测无凭无据的言论铺天盖地,什么都阻挡不了这些局外之人疯狂肆意的思想。他们不是在猜测陆仁佳为什么夜不归宿,他们仅仅是不断以最粗俗的字眼污蔑她。可是,谁又是局内人呢?就算事情发酵到要将她淹没,也没有哪怕一只援助的手伸向她。而我,这个她求助过的人,将她推到甲板之下波涛汹涌的海浪里,顺带把她本来就触不可及的救命绳索一并收回,事后一言不发。
“风纪”永远在领导层最关注之清单上名列前茅。陆仁佳可获奖学金的资格由领导层一手审核,出了丑闻,对同学们造成影响事小,让他们面上无光才是天大的过错。陆仁佳刚一返校便被主任叫去,但想想她连父亲的毒打都挨得过,便也没什么好担心。可一个人的崩塌,从来都不以肉体层面为起点。
陆仁佳的奖学金被取消了。纵使她是永远的第一,惹怒领导层也不会有任何从轻发落。我以为这所学校里上万名学生,任谁没了奖学金都能过,偏偏陆仁佳格格不入到连这种事都与人不同。
她真的辍学了。
我突然觉得好笑。她不解释吗?我询问主任,主任叹息着说:“我们也不想!可你知道事情闹得有多大。”好笑!就算她是去酒吧劝解打架斗殴的弟弟也不行吗?就算她在医院照顾弟弟一夜未睡也不可以吗?就算她父亲重男轻女、家中贫穷交不起学费也要毫不犹豫停掉她的奖学金吗?就为了安抚这些无凭无据的谣言?疯子!
陆仁佳摁掉我每一个电话。我咒骂着重拨,我要她原谅我,否则我永远不得安宁。可我再没她的消息。
后来,我注册了人人网,疯狂地寻找有关陆仁佳的消息。直到我看到她主页上醒目的歌词: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让我不低头,更精彩地活。
一瞬间,长久勒住心脏的细线陡然松绑,她依旧,是该感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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