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位子上心不在焉地背文综,目光围绕着刚在食堂买的冰奶茶打转,思考它在五月末的湿热里变得友好温和需要多久。
同桌忽然在桌子下面戳了戳我,小声说:“看窗外。”
我先看了一眼讲台上的班主任,确定她正低头批卷子批得认真,一时半会儿不会抬头,便悄悄地向右偏过了脑袋。
一瞬间地老天荒。
窗外是金灿灿的霞光和清浅绯红的天空,不像傍晚,像黎明。
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沙漠中行走半生的旅人,终于看见了梦想发出的光亮。
如果让我把自己平庸乏味的的高三生活拍成电影,那一定只有这扇窗能平添几分梦幻的波澜。
每天下午四点半左右,那扇窗正好是一幅工笔与油画的混搭——苍白的天空上浮着几朵微蓝水润的云彩,不知是谁在这不似人间的背景上工笔细描了一棵笔笔分明的松树,清冷的风从枝繁叶茂中吹来,似乎拂动了我并不存在的宽大衣袖。如果这就是古人“闭门即是深山”的意境,那我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是个语言表达能力不怎么样的人,只有在应试作文里才能把道德公平正义这类抽象的名词写得天花乱坠,文采飞扬,唬一唬阅卷老师。而当我看到这些动人心魄的美好之时,只剩下一句呆滞的“真好啊”。真好啊,不是高三真好,而是活着真好,人生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你疲惫不堪一败涂地自惭形秽之时,还能有一处风景,一副皮囊,一种滋味让你留恋,让你觉得,活着真好,我还得继续勇敢地生活,继续不屈地战斗。
就像是苦海无边里的一根浮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浮木。
我高三曾有一个同桌是个很用功的女孩,每一次做完题目对答案的时候,她都要给自己每一个答对的要点画一个力透纸背鲜血淋漓的对勾,我都疑心自己能感受到她笔尖破空的杀气。那些声声凌厉的对勾一定能给她许多力量吧。
一个朋友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只bare bear,宝贝一样摆在桌子上,连考试都要带着,说那是她的朋友。我心想那应该更像一个甘拜下风的战友,对赤手空拳的她完全臣服,她是它的唯一和绝对,可以对它蔑视和哭诉,那应该是任何能喘气儿的活人朋友都给不了她的感觉。
我从前以为梦想是我的浮木,可是梦想很大。大是迷人的,却也折磨人。
矫情点说,早自习结束以后浑浑噩噩地去洗手间洗脸,让我清醒的不是水龙头里的凉水,而是刻在我心口的梦想,伴随着每一下分明的心跳拼命撞击我的肋骨,想从我体内喷涌而出。
然而同学跟我说那是因为我睡得太晚了。
好吧,那至少晚自习间隙的独自夜跑,我总归知道我在向着什么飞奔而去。
至少拿着印有自己文章的杂志,我会想这也算个不错的开始。
但如果梦想零成本地给你希望和快乐,那它只是一种意淫而已。
我已经不记得高三多少次痛哭流涕了。
但我还记得周六补课时我坐在阴冷的实验室里,看着干燥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点燃暗红色门板上的摇曳树影,那些树影旁若无人地燃烧,蒸腾出浅淡的烟气,我离它们只有一步之遥,膝盖凉得像两块冰,面前是一张笔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导数卷子,正在向我冷笑。
我也还记得,几次投稿石沉大海后那种心血付诸东流的无力。
小时候我害怕别人说我想的多,说我太软弱,说我太沉闷,现在的我没有那么多逆鳞,只是不想别人说我没才华。
人如果把什么东西跟实现梦想挂钩,是很容易招致痛苦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梦想之间那一小段距离,怎样手脚并用姿态难看地往前,都触碰不到。除非上帝给我开金手指,但世界上这么多人,上帝凭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尽管后来我在周记里对班主任说,没关系,我可以不学那个专业,也不从事那个职业,但是直到高考那天,我都没有真正地放下。
报完志愿我和同学打车去水上乐园玩,开出租车的司机问我们多大,得知我们是今年的高考生之后便打开了话匣。
“哎,努力学习有什么用啊,这个社会是靠关系的,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喝享受嘛!”他抓紧时间向我们传播他低劣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我张嘴想反驳,可转念一想,我自己也不过是个没有勇气为了梦想孤注一掷的普通人,又怎么能够说服他。
库切说“你内心肯定有着某种火焰,能把你和其他人区别开来”。也许就是这一点求而不得,让我即使以后去开出租车,也会跟那个只知道吃喝的司机不同吧。
轻轻松松靠自招上了北大的学姐高考完以后,写了无数文章怀念她看上去幸福美满的高三,而我却很少想起那一段说来话长的日子。只是高三的一个习惯我仍然留着,就是管窗外的晚霞叫做地老天荒。
张爱玲写的《倾城之恋》中范柳原曾对白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 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
如果我的高三全然不复记忆,也许只剩那扇框住一点晚霞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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