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黄昏,云隐斜阳,雨珠飘摇洒下。王山看乌鸦般瞪了许青鱼一眼,从行囊中取出三柄油纸伞分了。三人蔽在一处山坡的岩石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一里外的荒庙。
方雪道:“留意西南边,天霜堂的人若来,定走那处山道。”等了一个多时辰,天霜堂刀客尚未到,却另有三个汉子从坡下的山道经过。许青鱼笑道:“有趣,这三人昨晚也在酒馆的,领头的似叫什么南哥。”
王山下坡去问,回报说那三人昨夜离去得早,没撞见天霜堂的人。方雪点点头,见那三人快步进了荒庙,料是要在庙中避雨歇息。
王山道:“他们突兀来此,莫非是天霜堂同伙?”方雪道:“也不无可能,不过等天霜堂的人到了,咱们须快些现身,莫连累了那三人。”
三人边吃干粮边等,许青鱼撕着烙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个时辰过去还没吃完。王山见他身骨嶙峋得可怜,忍不住道:“你本事这么高,怎会吃不饱饭?你便强拿硬夺也没人追得上你。”
许青鱼道:“我不想抢。”
“看不出你还是个讲道义的好汉。”王山笑了,“硬抢确非磊落行径,不过偶尔劫几家为富不仁的大户却也无妨,要不然,还可凭刀术给人押镖护院。”
“我不是觉得不磊落,我也不在乎什么道义,”许青鱼道,“我只是不想。我想做的事很少。我想看见鱼。”
“你想什么?”王山没听懂。
许青鱼摇摇头,咽下最后一小块烙饼:“我想吃鲈鱼。”
夜愈浓,雨越来越大。
方雪忽然抬了抬手,三人噤声靠到岩石边,依稀俯见十来个黑衣刀客朝着荒庙汇聚过去。
三人转过巨岩,便要冲下坡去,方雪忽然顿住了步子,心中恍惑—
荒庙前的野地上,有一道人影静静地映入眼帘,白衣在雨中悠然飘转舒扬,似乎分毫未被打湿。
王山惊叫:“是他?”
方雪心绪随着那白衣人的步履起落,一步一空地出神,只觉那泥泞的山道仿佛被他踏成了叠满落红的幽山石径,耳边传来细碎的花叶断碎声。细细一辨,又觉更像是环佩微响。她倏地自省:这几日她心里其实一直在隐隐害怕什么。
“瞧这人修为,本该是藏神于天地,无迹可寻的。”许青鱼漫不经意道,“但他似遭重创,灵机外泄,却引得旁人心生异感了。”
“是吗?”王山听得迷茫,见那白衣公子随着天霜堂众刀客也进了荒庙,而那些刀客竟似不知身后正有人跟随。
许青鱼笑道:“这便是所谓绝世的风骨了,若非他落魄时,还真见不到。有趣有趣。”
方雪被“有趣”唤回神思,朝坡下奔出十来丈。荒庙里忽然绽出一抹清寥的光,照得庙上空的雨水如凝停了一般。寒芒断续闪灭数次,六七名黑衣刀客从庙中奔出,步子凌乱,似极惊惶。
随后那白衣公子也踱出了荒庙,没理会逃窜的刀客,只是一个人走着。
方雪见他似要上坡,心跳骤疾,但那白衣人很快就停了步,仰头向山坡上望来。
虽然相隔很远,但这一次方雪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的眸光像燃在霜夜里的星辰,零孤而醒目,衣袂上的涟漪轻缓流淌着,仿佛独立于风雨之外。
方雪只觉那目光像雨水一样哗哗落在她身上,又如一阵落花飘来,将她蒙住。她与他遥遥对视着,发觉他并非在看她,并不只是在看她—他同时在看着荒雨野坡,看着群山黑沉沉的轮廓,看着山和雨的更远处那无边的夜幕。他看着云烟变幻,看着人世间千回百折的生老死别。
下一瞬,他似是模糊地笑了笑,目中的星光随即熄了,衣角低垂下去,仰天栽进地上积雨。
方雪心中一痛,发足冲到那白衣人身边,将无知觉的他从泥水里扶起。伸手探去,暴雨中辨不清是否尚有鼻息。
眼看那些天霜堂刀客已逃出很远,方雪忽道:“许青鱼,你去杀了那些刀客吧。”
许青鱼哈哈一笑,摇头欲语,方雪又道:“你去杀了,我请你吃鲈鱼。”
“有趣。也当是还那三人的斗笠了……”
—周遭雨线被无形之力振得一乱,许青鱼的笑声倏忽低遥。
天边炸开电光,王山侧过头,但见一线青影沿山道蔓延出去,在经过那几个散乱奔逃的刀客时微有停顿,随后刀客们渐次扑倒在雨中。
方雪抱起白衣人,只觉他轻得像失散了魂魄,身躯如虚无的云气拢成。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
方雪心中转念,如果他就此丧命,不过是荒野中多一缕孤魂,可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和羞耻。她早知生死本寻常,即便这白衣人死去又如何,也只有区区三人目睹罢了。但世上将会减少一分光亮。
“楼里有伤药,须快些回去。”
她抱着一团云在荒凉的风雨中疾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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