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杏现在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师了,她总是来到他们地区的私人博物馆去观看画作并且去学习别人的笔法,偶尔她也会去注意一下自己画的画有多少人看,有什么人看。当然她也清楚,其他人不是她,他们恐怕不能够理解自己画中的深意,只是觉得画好,仅此而已。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画的又都是别人根本不会去涉及的眼睛这个器官,何必要求别人这个样子呢?不过,小杏仍然相信,他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很开心吧。
小杏提到的那个“他”,名字叫大神晃牙。这个人是小杏心里永远的温存,虽然他可能根本不会理解小杏对于他的情感,甚至会嗤之以鼻,或者用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掩盖自己的情感,但是对于小杏来说,他仍然是重要的。
论其重要,可能只是在小杏心里他很重要,在其他路人眼里他可能只是一个穷得发慌以至于需要卖艺赚钱的人,这种角色他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去理会,更何况他的衣服破旧得早已亮明了他的身份。其实,如果小杏没有画眼睛的欲望的话,他也是没有资格闯入到她的视线中来的。这件事很无奈,也很残酷,所幸,他最终还是被小杏发现了。
小杏想要画眼睛的原因,无比简单。她不是不了解自己身边的画师都喜欢画全身、画半身的事实,她也愿意去画这些,可是当她发现“眼睛可以传递出一些很难传递的情感”这个信息的时候,她也明白画眼睛也许能传递出一些她真正想要别人了解的信息,而这比仅仅画他们都画的东西要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这样,也许其他人就不会仅仅评价“好”而已了。
可是小杏发现,这些作品并不令她满意。她画下的,有眯缝着眼睛开心地笑着的,有生气地瞪着的,还有聚精会神注视着前方的,许多许多,可是总是这些情感翻来覆去的绕。她不知道是自己画技不精的原因,还是现在人们的生活好了情感变得非常单一的原因。其实自己的情感恐怕也单一了吧,总是画画都没时间做其他事情了呢。
小杏有一个习惯,遇到难题时就去街道散散步,顺便去观察一下路人的眼睛。比如现在,她就在散步,为的是缓解一下总是感觉不满意的情绪。以往的散步她总是按部就班觉得观察够了就回家,然而这次和以往不同。
她的视线全部聚焦于前方一个弹着吉他不停演唱歌曲的年轻人身上了。
小杏先是注意到了他的歌声,然后是他的外表,最后是他的眼睛。
他的歌声真的是太有特点了。这不算是一种非常动听的歌声,没有任何技巧,甚至,还有一点撕心裂肺,他好像要把自己平生的力量全部灌输到歌曲中一样。所有的音符都好像要去完成一种使命,而这个使命就是发泄情绪。配合着他剧烈的呼吸声,他的脸狰狞着,他完成的不是音乐,而是一种自我感知的世界。
而他的外表,就和他的嗓音一样,就像是从大自然直接提取出来的那样。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样子,和小杏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他的衣服不是那么体面,非常破旧,随处可见补丁的痕迹。他的裤子也好像被磨过了一样,左右两边长短不一。
而尽管如此,他的眼睛里,还是呈现出一个让小杏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世界。
小杏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眼睛,甚至,她连这样复杂的情绪都没有见到过。在他面前,放着一个小碗,不断有路人从他旁边经过,然而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理会他,偶尔也会有人大发慈悲地给他几个子。他低头看去,好像很无奈,又好像很无所谓,但转瞬之间,他又将自己的锐利和坚强悉数转化为倔强,眼睛里伏上了一层似笑非笑的迷雾,迷雾掩盖的大抵是他的不认输和勇往直前。又抬起头来,目视前方,继续唱歌。小杏觉得,在这个人的身上存在着太多太多的谜团,他应该有许多不能向外人谈及的故事,可是他又是这样流露出自己不愿意服输的精神来,让人有兴趣去探寻。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小杏很想知道这个问题。可是小杏又不太敢把自己的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她觉察出这个人的脾气好像不太好,这让小杏不太敢靠近他。她躲在后面一直不出来,直到夜幕降临。
看得出来那个人也准备走了,正在收拾东西,可是一不小心,他的东西从书包里掉了出来,飞了好远。这种时候小杏也无法再躲藏了,只好走出来帮他捡。
小杏看到,这是一张乐谱,上面写满了凌乱的字迹。而在乐谱的顶头有一个名字显得格外清晰,“大神晃牙”。
“谢谢。不过以后最好不要帮我捡了,我自己可以捡。”在小杏将乐谱递给那个人的时候,他说。
“哦。”
“你可以走了。”
“那个,我觉得你唱得很好听,这是给你的。”
“不要莫名其妙塞给我这些东西。”
“诶?我觉得你需要这些啊!”
“在你不了解我的情况之前,请不要随意下定论。”他说,“还有别的事吗?请你走开。”
“……”
无奈之下,小杏只好从他身旁离开。原来这个人叫大神晃牙啊,他的脾气可真是暴躁,一点就着。可是他却眼含欲望,让人一下子就觉出他的倔强来。小杏回家后画了第一幅关于他的画,取名叫“欲望的若隐若现”。
之后,小杏发现,他总是在这个地方唱着歌,唱的也几乎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而且从不重复,从不停止。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唱歌,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显得有点拘谨,再后来就慢慢放开了,他的身边没有音响设备,没有舞台,可是却让人感觉这就是他的主场,他就应该生活在音乐当中。可是就算是这样一个人也获得不了更多人的关注,终究不成气候。
小杏觉得,他简直是宝藏,是一个从未被挖掘出的宝藏,不仅是音乐,还有自己的画作。她很难相信一个人居然可以有这样饱满的情绪,好像情绪全部被他吞咽并吸收了一般,让他不需要伪装就能将情绪完完整整地表现在脸上。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件心酸的事情呢?一个人给外人呈现出来的情绪越多,他经历过的事情也越多,他内心掩藏的苦闷也就越多。
为这,小杏又画了无数幅画作。第一幅画的就是她第一次遇见他时候的眼睛,那时他在弹唱吉他,眼里显现出来的全是无奈的欲望还有倔强的不服输;第二幅画的是他发现她为他捡起乐谱时的眼睛,那时他又有点感恩,又有点不耐烦;第三幅画的是他命令她离开这里时的眼睛,微微有点清冷,却又有一点异样的情绪;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交集了,不不,应该说是大神晃牙再也没有发现小杏了,小杏仍然会看到他。第四幅画的是终于有人愿意站那里听他唱歌的时候他的眼睛,愉悦的情绪都快要溢出来,可是他却还要极力掩饰;第五幅画的是他自己手舞足蹈唱歌时的眼睛,眼里有一种不问世俗只为取悦自己的纯净无瑕。小杏很庆幸自己将他的眼睛所表露的情绪都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帮助到他。像他这样一个有着很强烈的热情去演唱而且有着一定悟性的人要被更多人发现才好。
可是,她能够做什么呢?只有手头的画作了。
于是小杏又在他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来到了他的面前。
“本大爷的时间很紧张,不要阻挡我的路。”
“在收拾东西吗?”
“你有眼睛吗没看到我在做什么吗?不要打扰我。”
“我只是想问,我能不能去你家看看呢?”
“别逗了,我家里有什么,凭什么让你看!”
紧接着,正在收拾东西的他突然抬起头来,他发现是小杏之后冷笑一声,“原来是你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他顿了顿,“这次又想干什么?”
“给你看看我的画作怎么样?看了你再回答可以不可以。”
“好啊,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名堂。”
实话说,小杏真的很想把大神晃牙看到这些画作时的神情全部画下来。他太像一只被起底的哈巴狗了,只要为他加上一个尾巴就好了。最开始是生气,之后是惊讶、冷静,最后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小杏问。
“你画的?”
“对啊!”
“是谁?”
“你啊。”
“看不出来你还这么能画呢。只是可惜画的一点也不好。”
“诶?”
“像本大爷就绝对不会干那么无聊的事情,你还是赶紧把画收收吧。”
“……什么东西不无聊,唱歌吗?”
“喂,本大爷认为好的东西当然是最好的了!”
“可是还是没有什么人来听啊!”
“喂,你才认识我多久就说这种话啊!”
“我认识你好久了啊!”
“本大爷可不想被你糊弄过去。”
“对啊,自打你来到这里我就一直关注着你了。”
“……”
“你这又是怎么了?”小杏看到大神晃牙又愣了好久便问。
“我觉得你的画实在不好,还是回我家帮你修修吧。”
“……”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小杏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大神晃牙的难处,并不打算点破这个事实,但是她又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让他获得自己真正能够得到的东西;大神晃牙则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特别棘手的困境,小杏说得没错,可是自己也无能为力。而且他也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喜欢音乐怎么了?想要通过音乐获得认可又怎么了呢?他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又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就这样,他的思绪一直飘飞着,从音乐又飞到了童年,又从童年飞到了母亲曾经给他讲故事的屋檐下。直到现在,大神晃牙都很难想象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去听父母讲那些乏善可陈的故事。他从小倔强到了大,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听从别人要求的必要,他觉得自己已然拥有了能够掌控一切的力量,包括听故事也是一样。那天他死命要求母亲为他讲一个具有爆发力的故事,母亲就为他讲了一个有关狼群如何繁衍生息的故事。他现在已经记不清楚这个故事的内容是什么了,但是听故事时满腔热血的感觉,他现在都还记得。他很想成为一只孤高的狼,倒不是说想要成为孤单的个体,而是说,想要成为高高在上受人仰慕的英雄。也许他成为不了一匹狼,但是,拥有狼族的血性,阳刚执着起来,却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情。
“你又在想些什么呢?”
“本大爷的事情不需要你管。”
“你怎么又这样了,你知道现在你的眼睛里有一团怒火吗?”
“就算有怒火又能怎样,你理解吗?”
“诶?”
“我家到了,换好鞋再进去。”
大神晃牙的家在地下室,这是空荡安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只有空气能够与之作伴。桌子上落了一层浮灰,毛巾慵慵懒懒地躺在桌子边上还没有人动过,连家具都少得可怜,只有冰箱、沙发和一台老旧的电视,以及一碗一盆。而在角落有一桶已经被吃完的方便面很随意地被扔在地上,连口都还是打开着的。
“这是……你的家?”小杏问。
“怎么,你有意见?有意见就不要来了。”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把地下室当成家呢?”
“你是说这里不好?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你没必要这样,真的,大神晃牙,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就好。”
“……本大爷的名字,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有一张乐谱掉落出来被我捡到了,然后就看到了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了。”
“你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啊!”小杏笑笑说,“我只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你啊!”
“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对本大爷说着什么话。”他激动起来,“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你怎么会那么倔强呢?我只是觉得你的歌声很好听,想要认识你而已。”
“哼,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冷笑着,“就这么简单的原因?我很纳闷你究竟在想着什么,你一定是想要对本大爷做些什么吧!”
“我……”
“你看,本大爷说得没错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么敏感。”
“噗”地一声,正在喝水的大神晃牙将水喷了出来:“敏感?我很敏感吗?想当初我还有个搭档的时候,我们一起到全国各地演出,也赚了不少的钱,结果那人卷铺盖走人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还没有说什么!我这叫敏感吗?”
“居然有这种事?”
“哎!”说着大神晃牙将自己的手狠狠地砸向墙,一次又一次,他好像感受不到痛苦一样。
小杏慢慢地走向他的身边,想要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或者,拍拍他的肩膀,可是他的情绪正在上头,什么也听不进去。
“不要管我。”大神晃牙把自己暗暗低下的头慢慢抬起,他好像想狠狠地盯住小杏,或者,想要狠狠地将小杏的手攥住,可是,他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他在半空中抬起的手还是缓缓地放了下来。
“让本大爷一个人待会儿。”他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呼着粗气,眼前的墙就好像没有一样,这种感觉让小杏好像也听到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声音也变得愈加深沉和痛苦。他好像变回了自己唱歌时的模样,将自己的情绪全部酝酿在自己的歌声中去,让所有人都能够感知到自己的愉悦和苦楚,但是,也会时不时地冷静下来,回归自己那片永恒的净土。
“我就坐在沙发上。”大神晃牙的耳畔传来了小杏温柔的声音,“有什么想要说的和我说就好了。”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小杏想要画眼睛,如果不是因为小杏听到了他如此有特点的嗓音,如果不是因为小杏注意到了他那样饱含情绪的眼睛……那么这一切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换作平常,小杏她会想要去注意一个素不相识而且又是穿着如此不体面的街头卖唱的艺人吗?她还会坐在他地下室的沙发上吗?她还会想要去注意到一个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吗?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小杏又有一瞬间想要触碰就放在自己身旁的板子了。如果要她画出来的话,她会接着画三幅画,第一幅是他低下头来面对墙壁时水珠从他脸颊上滴落时的傲慢而又无可奈何时的眼睛,第二幅是他情绪上涌而又极力克制时的眼睛,第三幅则是他终于抬起头来用力地将水珠擦拭掉时的眼睛。
这个人简直过分倔强了,倔强得让人心疼,倔强到让人欢喜。
可惜这个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
“本大爷想要说些废话,你也愿意听?不会走?”大神晃牙回头,非常精神地对小杏说。他的脸颊变得异常火热,青筋暴露,嘴边有几滴小小的水珠,不知道是他情绪上涌难以克制的泪珠,还是他捶打墙壁用力过猛所带来的汗珠。他用自己的手粗暴蛮横地将不断往下滑落的水珠擦了擦。
虽然能够感受到他的力量,但是,也不能这么消耗自己的力量吧?他怎么能那么倔强呢。小杏念叨着,可是她没有想要说出来的欲望。她看得出来,大神晃牙,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悲伤情绪完整地呈现在外人面前,他一个如此倔强的人,怎么会只有这等抒发的欲望呢?
“好,我在听,你说吧。”小杏温柔地对着大神晃牙说,“你不过来坐会儿吗?”
“哼,本大爷我怎么会介意怎么说?无所谓。就站着。站着最好。”
“好,那你说吧!”
“本大爷小时候也是一个无比纯情的人。”
“诶?”
“我妈妈跟我讲过一个有关狼群的故事。”
“哦,具体是什么呢?”
“忘记了。”他非常简略地说,“故事描绘了一匹面对艰险不断努力在所不惜的狼。”
“所以……只有这个吗?”
“对。”他仰起头来,看着地下室那暗黑无光的天花板,那股冲劲让人感觉他就是一匹狼,在仰天长啸,无尽哀嚎,只不过,狼族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吃到美味的羊肉,而他所面对的问题则是,如何绝处逢生。
可是他们的问题都并不简单。一个选择了永不放弃继续努力下去,一个则碍于生计而只好默默地把追随对方的信念留存在心底。
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
“本大爷一直很想做一只孤高的狼,真的,一辈子都想。”
不知为何,小杏再听到他谈起“本大爷”这样一个命令语气超重的称呼时,没来由地感觉,这是希望的代名词,是他一如既往倔强的表现,是他终究无法割舍掉的信念。
所以,他还是挺可爱的。
可能在真的山重水尽的时候,就只能靠着这么简单的一个词来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吧。
“你是不是在写原创呢?”
“对。”
“你能否愿意,将我画的这些画谱成曲子呢?”
“哼,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
“诶,不简单呢,你来啊!”
“你不能瞧不起本大爷啊,写就写,拿来!”
此时,小杏正坐在书桌前,构思着自己的下一幅画作。
她愣了好久,脑子里全部都是自己和大神晃牙的故事。
“哎,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啊,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他的水平是不是已经被认可了呢?”
就这样想着,小杏手头的笔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开始流淌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再然后,凝结出他们都很想看到的一个画面。
那恐怕是一个狼族里的勇士,只不过戴上了皇冠,俨然是加冕成功的样子,而他的衣服也终于不再破旧,一切都是非常美好的模样。
而他的眼睛里,仍然有一束久久不能熄灭的光,带有希望,带有骄傲,还带着放纵。
那大概是他已经成功战胜困难的样子。
而他,也终于笑了。
哦,在他旁边,是一个娇羞的女子,笑意满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
那是大神晃牙非常骄傲地举着奖杯的样子,那是大神晃牙和小杏互相欣赏最后修成成果的样子。
那下一幕大概就是他们相拥而泣了吧。
这也是小杏唯一一次没有将重心放在“画眼睛”上。
这也是她的私心。
我终究要和他再度相遇的。
小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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