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里,我交替看着画室里放的两幅画: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和我画的《白色斯巴鲁男子》。《刺杀骑士团长》现在挂在画室白墙上。《白色斯巴鲁男子》置于房间一角。除了看这两幅画,我就仅仅为了消磨时间看书、听音乐、做饭、清扫、拔院里的草或房前屋后散步。没心思拿画笔。
交替细看这两幅画的两天时间里,我再次明白自己怀有的感觉绝对无误。《刺杀骑士团长》要求解读其中隐藏的“暗号”,《白色斯巴鲁男子》要求作者不要再介入画面。哪一方的要求都极为坚定有力——除了顺从别无选择——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只得把《白色斯巴鲁男子》以其现状放置起来;对于《刺杀骑士团长》,我努力读取其中的真实意图。然而二者都被包拢在核桃一般坚硬的谜团中,以我的握力无论如何都捏不碎其外壳。
我依然试图从雨田具彦的经历中寻找答案,于是到山下的网咖搜索更多关于Anschluss的信息。
1938年三月十二日,德国国防军突破国境线单方面入侵奥地利,转眼之间就控制了维也纳。并且逼迫米克拉斯总统任命奥地利纳粹党领导人赛斯·英夸特为总理。两天后希特勒进入维也纳。四月十日举行国民投票,问国民是否愿意与德国合并。虽然说是匿名投票,但由于做了很多手脚,实际投反对票是需要很大勇气的。结果,赞成合并的票数占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五。如此这般,奥地利这个国家彻底消失,其领土沦为德国一个地区。
维也纳和德国不同。空气不同,人不同,食物不同,音乐不同。总的说来维也纳是品味人生、怜惜艺术的特殊场所。但是,那一时期的维也纳完全处于混乱的极端。狂风暴雨劈头盖脸而来。雨田生活的,恰恰是那般动荡的维也纳。举行国民投票前,纳粹党员还算相应守规矩,而投票一结束,当即露出暴力本性。Anschluss后希姆莱最先做的是在奥地利北部毛特豪森修建集中营。到完工只用了几个星期时间。对纳粹政府来说,建集中营是优先一切的当务之急。并在短时间内逮捕了几万政治犯关进那里。关进毛特豪森的主要是“没有矫正希望”的政治犯和反社会分子。所谓“没有矫正希望”即意味一旦被送进去就不可能活着出去。因而犯人所受待遇极为残酷。很多人在那里被处死。或者在采石场高强度体力劳动中最后丧命。此外,反纳粹活动家中有不少人连集中营也没送,直接在审讯中被拷打致死,从黑暗到黑暗,死无葬身之地。认为雨田具彦参与的暗杀未遂事件,大概就发生在1938年初冬,Anschluss后的极度混乱之间。
1938年发生在维也纳的纳粹高官暗杀未遂事件没找到记录。想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如果实际存在那样的暗杀计划,希特勒和戈培尔势必大肆宣传,在政治上加以利用,一如水晶之夜。假如那一时期的维也纳有暗杀纳粹要人那样的计划,毫无疑问会开展同样的宣传,并以此为借口对反纳粹势力进行更严厉的镇压。至少那一事件不至于被悄然埋葬在黑暗之中。
但可以确定的是,依据纳粹在那时对维也纳的控制程度,被认为参与暗杀计划的人——大概大部分是和雨田具彦一样的维也纳大学生——他们一个不漏地被逮捕判刑或被杀害了。
假如没有女孩肖像画的委托,我说不定将无休止地交替看这两幅画度日,不知看到什么时候。所幸第二天晚上银发男士打来电话,紧箍咒因之暂时解除。
“那么,结论可出来了?”银发男士一通寒暄完了问我。当然是问我能否画女孩的肖像画。
“基本想予以接受。”我答复,“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那将成为怎样的画,我还无法预料。面对女孩拿起画笔,作品的风格自会从中产生。构思若不顺利,画或许半途而废。或者完成了也不合我的心意也有可能。不合先生您的心意亦未可知。因此,这幅画不是接受您的委托或启发而画,而是希望允许我完全自发地画。”
银发男士略一停顿,试探似的说道:“就是说,如果您对画完的作品不能称心如意,那么就横竖不交给我——您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那种可能性也未必没有。反正,画完的画怎么处理,交给我来判断。这是条件。”
他就此思考片刻,而后说道:“除了Yes,我好像没有别的回答啊!如果事情是不吃进这个条件您就不画的话……”
“对不起。”
“您的意图是,通过拆除我的委托或启发这个框架来获得艺术上更多的自由?还是说金钱因素掺加进来会成为负担呢?”
“二者都各有一点,我觉得。但重要的是,想在心情方面变得更为自然。”
“想变得更为自然?”
“我想从中尽量排除不自然要素 。”
“那就是说,”银发男士说,声音似乎多少有些发硬,“您感觉我这次求您画女孩肖像画,里面含有某种不自然要素?
”好比让笊篱浮上水面 ,妹妹说,让百孔千疮的东西浮上水面 ,任何人都枉费心机 。
我说:“我想说的是,关于这一事项,我想在你我之间保持没有利益关系介入的、不妨说是对等的关系——对等关系这个说法也许失礼……”
“没有什么失礼的,人与人保持对等关系是理所当然的事。畅所欲言再好不过。”
“就是说,我认为——应该把您作为概未介入此事之人——我想让我作为纯属自发行为画女孩的肖像。否则有可能涌现不出正确构思,或者那点成为有形无形的枷锁也未可知。”
银发男士想了想说:“原来如此,完全明白了。委托这一框架姑且算不存在好了。酬金的事也请忘掉。匆忙提出金钱来的确是我的有勇无谋。至于画出的画怎么处理,届时请让我一睹为快,重新商量不迟。不管怎样,当然要首先尊重作为创作者的您的意志。不过,关于我提的另一个请求怎么样呢?记得的吧?”
“我在我家画室以女孩为模特画画时您一晃儿来访——是这件事吧?”
“是的。”
我略一沉吟说道:“这件事我想没什么问题。你是和我要好的住在附近的人,星期日早上散步路上一晃儿到我家来,两人随便天南海北聊几句——这是没有任何不自然的人之常情。是吧?”
银发男士听了,似乎约略放下心来。“承蒙这么安排,实在难能可贵。我决不会因此给你造成什么麻烦。女孩这个星期日早上来访,你给她画肖像画——这就往下具体商定好吗?实质上倒是由松岛先生当中间人,在你和女孩家之间进行调整。”
“好的。请往下商定吧!星期日上午十点请两位来我家,女孩当绘画模特,十二点准时结束作业。如此持续几个星期。大约五六个星期。大体可是这样的?”
“正是,细节敲定了后另行奉告。”
我们必须商量的事就此完了。银发男士随后忽然想起似的补充道:“对了,关于维也纳时代的雨田具彦,后来又得知了一点点事实。被认为他参与的纳粹高官暗杀未遂事件之所以没有被公开,除了雨田具彦的特殊身份外,另一种说法是,抵抗组织的成员中也有纳粹高官自己的女儿参加,这也是事件被封而不宣的一个原因。但真伪无法确认。战后出现了几种证言,而那些外围性证言有多大程度的可信性,都还不足以确定。顺便说一句,那个抵抗组织的名称叫‘坎德拉(candela)’,意为照亮地下黑暗的蜡烛。”
“事件当事者一个不剩地全都被杀害,这意味活下来的只有雨田具彦一人。是这样的吧?”
“估计是那样的。战争即将结束时根据中央保安总局的命令,有关事件的秘密文件全被烧毁,其中的史实被彻底埋葬在历史的黑暗之中。如果能向幸存的雨田具彦问一下当时的详情就好了。时至现在,肯定很困难了吧。”
我表示同意。
关于这一事件,雨田具彦即使在记忆确凿的时候也守口如瓶。想必有必须保持沉默的某种个人理由。但他留下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作品作为终生保持沉默的替代。将他不能诉诸语言的事件寄托在了这幅画中。然后如今,他的记忆已彻底沉入忘却泥潭厚厚的泥底。
我向银发男士道谢,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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