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名字,有时真能预示着这个人的命运,这也许可以作为宿命诠释。王火良的父亲当初给儿子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日后儿子真的与火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王火良的父亲这一辈再上数三代,都是实实在在的田舍郎。除了种田种地,其他的营生,他们都没有干过。讲种田种地他们每一代都讲起来头头是道,什么季节该做什么活儿,该种什么庄稼,心里清楚得很。尽管一会儿种自家的田,自家的地;一会儿种人家的田,人家的地;再一会儿又种自家的田,自家的地。土地的属性一直在变。但是,一代接一代,都把精力使在土地上,这一点不会变。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播下种子收稻麦,这一点也不会变。太平的日子过了,兵荒马乱的日子也过了。在火良的父祖辈们看来,世道的太平不太平,体现在生活的艰难不艰难上。艰难的日子这样过,不艰难的日子,也同样这样过。本质上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做人的本份。
对火良的父辈们来说,能种好田地,便是最大的出息。他们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让子嗣去求个学,念个书,将来可以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这样的想法,连念头也不曾闪过。“衙门里面一蓬烟,种田相公万万年!”这才是根本。
到了火良父亲的这一辈,情形有了一些变化,这个变化的缘由是火良的父亲有一次去了一趟县城。县城的繁华让火良的父亲产生了迷失。但是,这个变化才只露出了一丁点的苗头,便让火良的奶奶用智慧的手段给掐灭了。那时,正值兵荒马乱的年代,火良的父亲倒也想出去闯荡一番。那个时候,要出去闯荡的机会很多,隔三岔五地抓男丁,要补充兵源。不用火良的爷爷去替儿子报名,县衙的人自然会找上门来。
火良的奶奶已经轧出了儿子思想上的苗头,见儿子总是站在自家的屋前,朝着广袤的田野发呆。便让丈夫在自家的床铺底下挖了一个地洞,诓儿子下去。地洞的盖板上,只留了一个仅能递进饭碗的小洞。儿子下去后,盖板一盖上,扯过床脚,把盖板压了结实。儿子在地洞中呆了一个多月。对火良的爷爷奶奶来说,儿子终于躲过了兵役;对火良的父亲来说,却彻底泯灭了想出去闯荡的念头。
据说,火良的父亲被从地洞里放出来时,脸色苍白得像僵尸,两只眼睛在黑夜里倒是炯炯有神。全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臭味。在自家的场院里洗了半夜,火良的奶奶将屋角的那棵皂角树上的皂角摘尽了,给儿子擦洗身子,才算将儿子身上的那股恶臭洗刷干净。
被关在地洞里一个月的火良父亲,终日与泥壁为伴,终于与泥土产生了感情。从此,一门心思地跟在火良爷爷的身后,侍弄起土坷拉来。后来,有消息陆续传来,临近被拉去当兵的,不断有人战死在沙场。尸骨无剩。政府只是以给几枚银园和一块牌牌,事情便算已是有了了结。火良的爷爷奶奶暗自庆幸当初的当机立断。火良的父亲,也为父母的英明所折服,从此更是对父母言听计从。
到了火良这一辈,时代毕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火良有一个幼小的弟弟,火良去当兵已是义不容辞。火良的父亲,当然不会像火良的爷爷那样,也给儿子挖个地洞,将儿子藏入洞中。他已经尝到了在洞中,望眼欲穿,度日如年的滋味。他可不想让儿子也去受这种罪!再说,天下已是太平,让儿子出去开开眼界,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火良因此穿上了绿军装。
穿上了绿军装的王火良,立马感受到了姑娘们火辣辣的目光,这让他兴奋不已。他的理想随即在他的绿军帽底下放飞。他希望自己能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双手各拿一把匣子枪,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劈哩叭啦”地放着枪,纵马飞快地闯过敌军的哨卡。
在火良父亲的心目中,儿子此番去吃兵粮,是还自己当年没去当兵的旧帐。当年自己逃过了兵役,现在,这个债却落在了儿子的头上。虽说,父债子偿,天公地道。父亲在儿子跟前,却总是一件亏欠的事!如果当年自己去当了兵,便没有了这份债要还。说不定自己早也像当年被拉去当兵的那些人一样,战死在沙场了。没有了他,怎么还会有这个家?没有了这个家,怎么还会有跟前的这个儿子?没有了这个儿子,还有谁今天会去穿这身绿军装!这样一路盘算了下来,似乎儿子今番去当这个兵,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火良父亲的心,因此舒坦了许多;那一份亏欠的感觉,也渐渐消失无踪。
让火良伤心的是,他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相距实在太远。他非但没有挎上匣子枪,也没有能骑上雪白的骏马。甚至连与马有些接近的骡子也没有能挨上边。到了部队,新兵训练一结束,他便被分配到了连队,又分配到了饲养班。专职种菜,养猪。干的活,跟在家时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便是穿着一身绿军装。干活,火良倒是不怕,甚至还十分地得心应手。
经火良侍弄后的那一块菜地,倒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青菜、白菜一律地茁壮成长;火良饲养的猪,也长得肥头大耳。但火良总觉得自己失落,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当兵这几年来,火良一直很苦闷,心中的苦闷却没有地方去诉说。他只能将苦闷发泄在地里,发泄在猪槽里。这么大一把铁耙,火良可以一下子全部挖进地里,一点铁齿的影子也不露出来;那支喂猪的铁勺在猪的食槽上敲得“邦邦”响,但猪们却将这“邦邦”声当成了最美妙的音乐,快乐地“哼哼”着飞奔而来。这让火良很无奈,觉得实在与这几头笨猪无法沟通。
几年很快便过去了。这几年中,火良竟也受到了表扬,还因为饲养出一头超大的肥猪而荣立了三等功。这多少让火良的心里平衡了一些。说起来让人寒碜的是,这几年,除了在新兵连时,火良摸到了枪,后来,根本连枪的影子也没有见着。更不要说开枪了。俗话说:“扛枪吃兵粮,”火良倒是吃了兵粮,却没有扛上枪,这让他感觉很是窝囊。所以,许多年后,那些当过兵的退伍军人聚在一起时,神吹海聊,火良总是躲得远远的。因为,火良觉得自己连跟他们站在一起的资格也没有。哪里还敢往近处凑!更不敢去聊了。
其实,火良不知道,那些吹得云遮雾罩,神乎其神的退伍兵,那些聊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复员军人,有许多人跟他的情形一样,当兵几年,根本没有摸过枪。只是多年过去了,当兵的那几年,毕竟是人的青春年代,是人的一生中难以磨灭的经历。让年轻时代激越的梦想,过一把心潮澎湃的瘾罢了!
火良退伍回家后,又去了地里干活。在火良看来,在家乡的地里干活和在部队的地里干活,本质上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一块土地而已。火良的踏实,让公社的干部找到了典型:当兵几年,居然农田里的活,一样也没有撂下。干起活来还是那么地干净利落!于是,火良被树立为新时代的楷模。公社里的那个戴眼睛的秘书倒底是文化水平高,经过他的归纳提炼,典型材料的题目也十分醒目:《扛枪能打仗,拿锄能种地》。平时木讷,不善言语的火良,被社会的聚焦灯推到了前台。这个时代缺少英雄,所以,这个时代必须时时制造英雄。一个时代只要有了英雄,人们崇拜的心理才会被激昂起来。这个时代才会激越,才会一路高唱着英雄的赞歌,朝着既定的目标奋勇向前。
火良被树立为“军地两用人才”的典型。要说人才,火良还确实是一个人才。庄稼活哪一样不是做得利利落落。但是,火良木讷,虽然心里想得很多,却说不出来。更不会借机胡吹。让他作一些典型发言,他也只能讲一些如何种菜,如何选种,如何施肥;喂猪的饲料如何搭配。才能让猪尽快长膘。这似乎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尤其是猪的长膘问题。那时,已经开始流行瘦肉猪。原先专门供应香港,被称为“供港猪”的瘦肉猪很快也在内地行销起来。再让猪尽快长膘,岂不是在跟社会对着干了嘛!看来,火良讲的内容,他的经验并不太合社会的胃口,公社终于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火良的父亲一看儿子当兵回来后,竟成了政府的红人,这令他心里满不是滋味。在他看来,火良当了几年兵,已经代父辈清偿了旧帐。所以,没有必要再跟官衙搅和在一起。官衙里的事情,虚头巴脑的多。今天是风,明天是雨。从来不落一个准。不然,怎么会说,“衙门里面一蓬烟”呢?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惯,不是那一个朝代能够改变得了的!还是种田实在。他知道,现在能栓住儿子的心的,只能立即给儿子娶一门亲。与火良的母亲一说,火良的母亲也正为儿子的婚事着急呢!赶紧央了媒婆去物色合适的姑娘。
大队里的媒婆那双桃花眼,其实打从火良一回来便瞄准了火良。只是火良回来后没多久,便突然风光了起来,让媒婆有些不知所措。她无法预料,火良这条船,最后会随着水涨到怎样高?做媒,最关健的是,要讲究个门当户对。没有摸准火良的行情,随便去拘一个姑娘来撮合,最后,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会让人觉得这个媒婆怎么一点眼力也没有。今后,媒婆的这碗饭还怎么吃?
火良的母亲一上门,算是解了媒婆的心结。媒婆一再探问火良的母亲,想找什么样的儿媳妇?尽管火良的母亲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这套程序却必须走。日后,万一所选的姑娘,家庭条件,个人的相貌、品行与火良悬殊太大,也不会给傍人落下笑柄,说做媒人的眼力太差!因为,这可是当初男方自己提出来的要求嘛。
大凡媒婆的手中,总是拈有一些姑娘的基本情况,有本大队的,也有相邻的大队的。甚至还有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亲戚辗转托过来的。火良的母亲才与媒婆说了几句话,媒婆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她一边与火良的母亲闲扯,一边心里在对手中攥着的姑娘挨个儿排队。尽管媒婆的心里已经有了谱,但她的脸上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她反而摆出一副很为难却又义不容辞的样子。太容易了,会让人看轻这个行业;太难了,又会让人避退三舍,关健是要把握好这个度。把分寸掌握在恰到好处。就像是善钓的渔翁一样,鱼在围着钓饵转的时候,千万不能着急,要不动声色;鱼在碰饵的时候,千万不可提竿,一提竿,鱼会被吓跑;鱼在试探着尝饵的时候,仍然得耐着性子。只有在鱼儿一口吞下饵的时候,才可以猛地提竿。钓钩一扎进了鱼嘴,鱼儿便只能随着钓钩任由着渔翁了。媒婆此时的心态,便是渔翁的心态。她要让火良的母亲明白,要做成这个媒,是比较难的,非得化大力气不可。而且,也只有她,才能将这个媒撮合成。
火良的母亲虽然尚不清楚媒婆最后会促成火良与哪家姑娘的大媒。但已是领略了做媒的难度。自然是千恩万谢地再三拜托着离去。三天之后,媒婆千辛万苦,一脸疲惫地踏进了火良的家门。是邻近大队的一位姑娘。媒婆口中的姑娘,自然是百花丛中最娇艳的那一朵。据媒婆说,是她化了九牛二虎之力,翻动着三寸不烂之舌,才说动了姑娘的父母同意的。而且,她已取来了姑娘的生辰八字。火良的母亲赶紧去里屋找出了儿子的生辰八字。两张纸才只并到一处,媒婆的双手便一拍,笑道:“唉呀!真是太配了!简直是天作之合嘛!”火良的父母头并在一起,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却已被媒婆的情绪所感染,连连点头称是。
火良正被那些发言弄得晕头转向。回到家,来不及喘口气,父母便拉他进了房间,将已给他物色了一个姑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母亲介绍姑娘时,只是将媒婆的介绍,进行了现卖。火良母亲的嘴里,姑娘自然也是千般万般的好。火良的父亲虽然没有插嘴,但也是满脸赞赏的神情,火良尽管不相信生辰八字的这一类迷信。可是,既然父母已是一百个满意,他自然也是满心的欢喜。如此,这门亲算是定了下来,然后是火良随媒婆上了姑娘家的门。火良虽然才第一次见姑娘的面,但看看姑娘确实如母亲所说的那般漂亮,心里已是欣喜异常。根本没有多想,姑娘何以在火良进门的那一刻起,一直坐在那儿,从来没有站起过身?双方家长通过媒婆很快商定了婚期。
半个月后,火良和姑娘结了婚,一直到婚后的第二天,火良才发现妻子的左脚稍微有些跛。但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只能暗自感叹自己的时运不济了。火良的父母也发现了儿媳的左脚有些问题,问儿子,当初去姑娘家相亲时,是怎么相的?火良才记起,自他一进姑娘家门到离开,一直见姑娘坐在那儿,没有站起过身子。姑娘只是微笑着看他,姑娘的微笑,已让他的骨头都酥了,哪里还会去想其他!好在妻子很贤惠,一切唯公婆和丈夫是从,既然姑娘如今已成了妻子,火良也只得将心中的不快一口吞下,不在脸上露出丝毫来。
结婚后的火良不愿再去公社里作典型发言。但是,火良娶了一个残疾妻子的先进事迹还是被公社的那个戴眼镜的秘书给挖掘了出来。本来,火良又要被当作社会主义的道德模范来作宣传了。但是,正值农村的体制改革,戴眼镜的秘书工作太忙,已经无暇顾及,此事才算作罢。火良的先进事迹还是要肯定和表彰的。在公社变成了乡,大队变成了村的时候,乡里专门向县民政局要了一笔优抚款,用以帮助解决火良的住宅问题。火良结婚后,仍与父母同住在那间旧屋里,好在火良的弟弟已经读高中,可以在学校住宿。不然真是有些让人尴尬。这实在是给这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抹黑。县里于是专门拨了款,给火良造瓦房。造了新房的火良一家,生活总算安耽了许多。
第二年,跛脚的妻子为火良生了一个大胖的儿子。生了孩子后的火良妻子,也胖了许多。走路摇摆的幅度比原先越发地大了。好在田地早已划到了各家各户的名下,火良的妻子田里活做起来不太利落,也不会遭别人的白眼。火良有的是力气,火良的父母年纪也不算大,还能为这个大家庭出一份力。
几年之后,眼见着左邻右舍经商的经商,外出打工的打工。火良的弟弟大学毕业后,也已在县城安了家。火良他们却始终靠田中的那六棵稻,总也不是个办法。不要说,家庭的经济条件不能改善,与傍人相比,差距是越来越大了。可是,火良又不能离开家庭去城里打工。火良自己没有手艺,跛脚的妻子要照顾,父母亲已一年一年老去,儿子也已渐渐长大。需要用钱的地方是越来越多。将来儿子娶亲,总还得建造楼房!按照火良家庭眼下的经济收入,就算是不吃不喝,也省不出一幢楼房来呀!
火良与妻子躲在被窝中商量了几夜,最后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火良在自家的屋傍搭一个披,摆个打铁的摊点,兴许还能赚些现钱。家里的田地又能照顾好。村里的人家,农活虽然已不多,单季的晚稻还是要种的,家中的自留地也还是要种的。平时总还需要修个铁耙,打把铁锄的。这几年,这一带还确实没有一个铁匠摊呢!
妻子担心丈夫不会做这个活,吃不了这份苦。谁都知道,自古以来,世上有三苦,打铁、摇船、磨豆腐。打铁还是三苦中排在第一位的苦呢!火良却胸有成竹地将胸脯拍得“梆梆”响。坚持说,技术不是问题,身体更不是问题。说自己兵都当过,还有什么苦没有吃过。嫁给火良后,妻子从来也不曾听丈夫说起当兵的事。问他,他总是很快将话题扯开。现在总算知道,原本丈夫当兵时吃过许多苦。
火良的铁匠铺终于开出来了。村邻们倒也常常来捧个场。虽然,火良一开始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慢慢地,技术竟也娴熟了起来。煅打时的节奏,越来越像模像样了。每天,火良的妻子坐在那只矮凳上帮丈夫拉着风箱,将炉火烧得旺旺的。通红的炉火,将火良的妻子的脸映得通红,两只眼晴更加显得水汪汪的。这常常让火良想起他第一次上岳父母家,妻子看着他的目光,他的心常常也柔和了起来。但火良的手势却不会因此而停顿,他钳起那块烧红了的煅铁,在砧墩上“叮叮、当当”地一阵急敲慢打。煅铁很快随着火良的意愿,改变着形状。
飞溅着的铁花,像流星一般朝四处掠开,火良应该又正在编织自己的理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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