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其乐》
两副对子:苍山负雪 洱海流云
四围山色临窗秀 一夜溪声入梦清
新沏清茶饭后烟,自搔短发负晴暄。枝头残菊开还好,留得秋光过小年。
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从来直似斜,见说洛阳春索寞,牡丹拒绝著繁花。
一道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行),入开水钠焯至断生,捞出,去根切碎,入少盐,挤去汁,与香干(北京无香干,以薰干代)细丁,虾米,蒜末,姜末一起,在盘中抟成宝塔状,上桌后淋以麻酱油醋,推倒拌匀。
塞肉回锅油条,油条切段,寸半许长,肉馅剁至成泥,入细葱花,少量榨菜或早或晚酱瓜末拌匀,塞入油条段中,入半开油锅重炸。嚼之酥碎,真可声动十里人。
《我的父亲》
他的一支洞箫,一支笛子,都是少见的上品。洞箫箫管很细,外皮作殷红色,很有年头了。笛子不是缠丝涂了一节一节黑漆的,是整个笛管擦了荸荠紫漆的,比常见的笛子管粗。箫声幽远,笛声圆润。我这辈子吹过的箫人个由无出其右者。
新房里就挂了铁桥的一个条幅,泥金纸,上角画了几枝桃花,两只燕子,款题“淡如仁兄嘉礼弟铁桥写贺”。在新房里挂一幅和尚的画,我的父亲可谓全无禁忌;这位和尚和俗人称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礼法。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有点“胡来”。这条画两边还配了我的一个舅舅写的一幅虎皮宣的对子:蝶欲试花犹护粉,莺初学啭尚羞簧。我后来懂得对联的意思了,觉得实在很不像话!
我们那里的画家有一种理论,画画要从工笔入手,也许是有道理的。杨州有一位专画菊花的画家,这位画家画菊按朵论价,每朵大洋一元。父亲求他画了一套菊谱,二尺见方的大册页。我有个姑太爷,也是画画的,说:“像他那样的玩法,我们玩不起!”兴化有一位画家徐子兼,画猴子,也画工笔花卉。我父亲也请他画了一套册页。有一开画的是罂粟花,薄瓣透明,十分绚丽。一开是月季,题了两行字:“春水蜜波为花写照”,春水蜜波是月季的两个品种,我觉得这名字起得很美,一直不忘。我见过父亲画工笔菊花,原来花头的颜色不是一次敷染,要加几道。杨州有菊花名种“晓色”,父亲说这种颜色最不好画。“晓色”很空灵,不好捉摸。他画成了,我一看,是“晓色”!他后来改了画写意,用笔略似吴昌硕,照我看,我父亲的画是有功力的,但是“见”得少,没有行万里路,多识大家真迹。受了限制。他又不会做诗,题画多用前人陈句,故布局平稳,缺少创意。
虾松:河虾剁成米大小粒,掺以小酱瓜丁,入温油炸透。
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他。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我梦里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场,不知道怎么会搀和进来了。
《我的初中》
‘厅事前仅容旋马’,闭目一想,就知道房屋有多狭小了。小说的描叙要使读者有具体的印象。若记录厅事的尺寸,即无意义。
出东门,有一道铁板桥,脚踏在上面,咚咚地响。桥下是水闸,闸上闸下落差很大,水声震耳,如同瀑布。这道桥叫作“掉魂桥。”
有一些农田,东一块,西一块,大大小小,很不规整。种的多是杂粮,豆子,酒菜,大麦……地大概是无主的地,种地的也不正经地种,荒秽不治,靠天收。地块之间,芦荻过人。我曾经在一片开着金黄的菊形的繁花的茼蒿上面(茼蒿开花时高可尺半。)看到为千上万的粉煤,上下翻飞,真是叫人眼花缭乱。看到这种超常景象,叫人想狂叫。
这里有很多野蔷薇,一丛一丛,开得非常旺盛。野蔷薇是单瓣的,不耐细看,好处在多,而且,甜香扑鼻。我自离初中后,再也没有看到这样多的野蔷薇。
这个猎人黑瘦瘦的,眼睛很黑,他穿了一身黑的衣裤,小腿上缠了通红的绑月退。这个猎人给我一种非常猛厉的印象。他在追逐一只斑鸠。斑鸠己已经发觉,它在逃避。斑鸠在南边们树头枝叶密处,猎人从北往南走。他走得从容不迫,一步,一步。这是一种无声的紧张,持续的意志的角逐。我很奇怪,斑鸠为什么不飞出树林。这样往复多次,斑鸠慌神了,它飞得不稳了。一声枪响,斑鸠落地。猎人拾起斑鸠,放进猎袋,走了。
《彩云聚散》
《云麾将军碑》是初拓本,流传的《云麾将军碑》都有残缺,此帖一字不残,当是宋拓,为海内孤本,故极珍贵。蕉叶白为浅绿色,难得叶脉纹理都是自然生成的,放在桌上,和一片芭蕉叶一模一样。
我父亲有三块田黄图章,都不大。一块是方的,一块是长方的,一块将就石料,不成形,都恬润似鸡油。数这块不成形的值钱,因为有文三樵刻的边款——印文叫一个不识货的无知的人磨去了,很可惜。
兴化有两方名闻远近的鸡血章,地子是藕粉地,极纯净,“血”不散乱,映着日光,从近乎透明的底子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两石各有鲜血似的一滴血,正在往下滴。
《我的创作生涯》
沈从文有时给同学出的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记一间屋子的空气》他说: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现在有些初学写作的大学生,一上来就写很长的大作品,结果不吸引人,不耐读,原因就是零件车得少了,基本功不够。要贴着人物写,我后来把它称为“气氛即人物”。作品的对话是人物说得出的话,对话写得越平常,越简单,越好。托尔斯泰说: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
纳外采于传统,献奇崛于平淡,以俗为雅,以故为新。
语言要有暗示性,就是要使读者感受到字面上所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即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写一个作品最好全篇想好,至少把每一段想好,不要写一句想一句。那样文气不容易贯通,不会流畅。
《翠湖心影》
翠湖不种荷花,但是有许多水浮莲。肥厚碧绿的猪耳状的叶子,开着一望无际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热闹。湖中多红鱼,很大,都有一尺多长。这些鱼已经习惯于人声脚步,见人不惊,整天只是安安静静地,悠然地浮沉游动着。有时夜晚从湖中大路上过,会忽然拨刺一声,从湖心跃起一条极大的大鱼,吓你一跳。湖水,柳树,粉紫色的水浮莲,红鱼,共同组成一个印象:翠。
《泡茶馆》
一段青竹,旁安一个粗如小指半尺长的竹管,一头装一个带爪的莲蓬嘴,这便是“烟筒”。在莲蓬嘴里装了烟丝,点以纸媒,把整个嘴埋在筒口内,尽力猛吸,筒内的水咚咚作响,浓烟便灌肺腑,顿时觉得浑身通泰。吸烟筒要有点功夫,不会的吸不出烟来。
古怪的吃食:酸角(不知什么树上结的,形状有点像皂荚,极酸,入口使人攒眉。)拐枣(也是树上结的,应该算是果子,状如鸡爪,一疙瘩一疙瘩的,有的地方即叫作鸡脚爪,味道很怪,像红糖,又有点像甘草)和泡梨(糖梨泡在盐水里,梨味本是酸甜的,昆明人却偏于盐水内泡而食之。泡梨仍有梨香,而梨肉极脆嫩。)
一截葛根,粗如手臂,横放在一块板上,外包一块湿布。给很少的钱,卖葛根的便操起有点像北京切涮羊肉的肉片用的那种薄刃长刀,切下薄薄的几片给你。雪白的。嚼起来有点像干瓤的生白薯片,而有极重的药味。据说葛根能清火。
每天打桥牌的老地下觉员,昆明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学生运动搞得那样热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闲在,很热衷地在打桥牌,谁也看不出他和学生运动有什么关系。
《跑警报》
有一片碧绿的马尾松,树下一层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软和,空气好,——马尾松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仰面看松树上面的蓝得要滴下来的天空,都极舒适外,是因为这里还可以买到各种零吃。昆明做小买卖的,有了警报,就把担子挑到郊外来了。五味俱全,什么都有。最常见是丁丁糖,即麦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社用的关东糖,不过做成一个直径一尺多,厚可一寸许的大糖饼,放在四方的木盘上,有人掏钱要买,糖贩即用一个刨刀形的铁片楔入糖边,然后用一个小小铁锤,一击铁片,丁的一声,一块糖就震烈下来了,——所以叫做丁丁糖。其次是炒松子,昆明松子极多,个大皮薄仁饱,很香,也很便宜。我们有时能在松树下面捡到一个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松球,就掰开鳞瓣,一颗一颗地吃起来。
驿道右侧较高的土山上有一横断的山沟,沟深约三丈,沟口有三丈多宽,沟底也宽有六七尺。这是一个很好的天然防空沟,日本飞机若是投弹,只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沟里,即便是在沟顶上爆炸,弹片也不易蹦进来。机枪扫射也不要紧,沟的两壁是死角。这道沟可以容数百人。有人常到这里,就利用闲空,在沟壁上修了一些私人专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这些防空洞不仅表面光洁,有的还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图案,缀成对联。
警报有三种。预行警报大概表示日本飞机已经起飞,拉空袭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进入云南省境了,但是进云南省不一定到昆明来。等到汽笛拉了紧急警报:连续短音,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来的。空袭警报到紧急警报之间,有时要间隔很长时间,所以到了这里的人都不忙下沟——沟里没有太阳,而且过早地像云冈石佛似的坐在洞里也很无聊,大都先在沟上看书,闲聊,打桥牌。很多人听到紧急警报还不动,因为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也不定准来,常常是折飞到别处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见飞机的影子了,这才一骨碌站起来,下沟,进洞。
《博雅》
华罗庚先生善写散曲体的诗。有次我在一家裱画店里看到一幅不大的银红蜡笺的单条,写的是极其秀雅流丽的文徽明体的小楷。看了看落款,却是赵九章!赵九章是地球物理专家,后来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所长。
《观音寺》
有一天,薄暮,有一个赶马车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间通马车,马车形制古朴,一个有篷的车厢,厢内两边各有一条木板,可以坐八个人,马车和身上的钱都被抢去了,他手里攥着一截突出来的肠子,一边走,一边还问人:“我这是什么?我这是什么?”
胡萝卜叶子琐细,颜色浓绿,密密地,把地皮盖得严严的,说它是“堆锦积绣,”毫不为过。再往北,有一条水渠。渠里不常有水。渠沿两边长了很多木香花。开花的时候白灿灿的耀人眼目,香得不得了。
《新校舍》
一个瓷盆里放着鸡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舀一大勺,摊在平铛上,煎熟,加一把葱花。广东老太太很舍得放猪油,鸡蛋饼煎得两面焦黄,猪油吱吱作响,喷香。一个鸡蛋饼直径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馋。
晚上,常有一个贵州人来卖馄饨面。有时馄饨皮包完了,他就把馄饨馅拨在汤里下面。问他:你这叫什么面?贵州老乡毫不迟疑地说:桃花面!
《白马庙》
东壁粉墙上画了一壁茶花,画得满满的。墨线勾边,涂了很重的颜色,大红花,鲜绿的叶子,画得很工整,花,叶多对称,很天真可爱,这显然不是文人画。
《七载云烟》
我每次经过,都要停下来看做锡箔的师傅在一个木墩上垫了很厚的粗草纸,草纸间衬了锡片,用一柄很大的木槌,使劲夯砸那一垛草纸。师傅浑身是汗,于是锡箔就槌成了。
静对古碑临黑女 闲吟绝句比红儿
汽锅鸡,过桥米线,新亚饭店的过油肘子,东月楼的锅贴乌鱼,映时春的油淋鸡,小西门马家牛肉馆的牛肉,厚德福的铁锅蛋,松鹤楼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面馆)的大排骨面,全都吃了一个遍。
附近小山下柏树林里飞来很多硬壳昆虫,黑色,形状略似金龟子,老鲁说这叫豆壳虫,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锅里干爆了,撒了一点花椒盐,就起酒来。在他的示范下,我们也爆了一盘,闭着眼睛尝了尝,果然好吃。有点像盐爆虾,而且有一股柏树叶的清香。
李贺的诗: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
《未尽才》
昆明的小酒铺都是窄长的小桌子,盛酒的是莲蓬大的绿陶小碗,一碗一两。朱南铣(xi)进门,就叫“摆满”,排得一桌酒碗。他最讨厌在吃饭时有人在后面等座。有一天,他和几个人快吃完了,后面的人以为这张桌子就要空出来了,不料他把堂倌叫来:“再来一遍。”——把刚才上过的菜原样再上一次。
“你和他喝酒不能和他喝得一样多。如果跟他喝得一样多,他一定还要再喝。”
《沈从文的寂寞》
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的和平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
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须合适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彻底的独断。(文学在这时代虽不免被当作商品之一种,便是商品,也有精粗,且即在同一物品上,制作者还可匠心独运,不落窠臼,社会上流行的风格,流行的款式,尽可置之不问。)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沈从文挽辞,张充和写的: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册页的芯子只有火柴盒那样大,横的,是山水,用极富金石味的墨线勾轮廓,设极重的青绿,真是妙品。
一个朋友送我一个梨皮色釉的粗瓷盒子,我拿去给他看,他说:元朝东西,民间窑!有一阵搜集旧纸,大都是乾隆以前的。多是染过色,瓷青的,逗绿的,水红的,触手细腻到像煮熟的鸡蛋白外的薄皮,真是美极了。至于茧纸,高丽发笺,那是凡品了。
《金陵王气》
一九三六年国民党在学校里实行军事化,所有中学都派了军事教官,设军事课,国民党政府规定高中一年饭学生暑假要分地区集中军训。集训无非是学科,术科,筑城教范,打野外,打靶……这一套。再就是听国民党中要人的演讲。
中山陵设计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蓝琉璃瓦顶,白墙,白柱。陵在半山,自平地至半山享堂有很多层极宽的石级,也是白色的。石级两侧皆植松柏。这种蓝白两色设计思想,想来和国民党党旗青天白日有关,但来谒陵的人似乎不大有人联想到三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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