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
–你卷起千层海浪,我躲也不躲往里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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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冷了。
我看着Mycroft的新风衣,这样想着。其实根本没必要过脑子运用被人说得神乎其神的推理,他的打扮倒不如说是calendar,一年四季按时变化:三月份脱下老妈手织的毛衣、六月份穿上薄外套、九月份准备格子针织衫、十二月份就围上那条我嫌弃至极的破围巾……本来不会有例外,除了,除了——
除了那枚胸针。
白色的玫瑰自他胸口绽放,银制花瓣在大理石雕塑前显得古朴又肃穆。路边的观光客看着手持雨伞的他,叽叽喳喳又是指指点点,尤其在意他一手拿伞一手捧花的反差萌。
那捧花总该是红玫瑰;我希望那是一捧红玫瑰。但映在我的视网膜与停止跳动的心脏上的,是托在灰针叶上的沉重颜色,从他怀中直直刺进我每一条神经。
可是——没有颜色,也没有疼痛。我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即使是在十一月的伦敦,穿着一件薄衬衫,我同样不会觉得冷:就像温水煮青蛙的谬论中那样,就算想逃出“死亡”这片虚无的深渊,挡在我面前的也只是Mycroft那一捧玫瑰花梗上的刺。
在最后那几天里,他第一次怜悯他可怜的老弟,带着红玫瑰来医院看我。
猜猜是什么花吧,他问道。
消毒水气味太难闻了Mycroft,我想出去,我没事。我没有回答,用气声不停解释这只是个小伤,两天之内肯定就能痊愈,所以赶紧放我出去破案吧。
而他也只是坚持着,“猜猜看。”
我没睁眼。
“我只闻到你身上的香水味了。”
“因为老妈把这件衣服放在她的衣柜里,很久。”
“我记得,你还送去干洗店来着。”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他轻手轻脚地插好花,径直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是红玫瑰,他在窗前立了良久才开口,Molly说你不喜欢白色。
阳光被抛进六楼的窗口,被遮去的部分是他瘦了不少的形体,影子投在我左手上,又跨过右手,延伸到床底。我透过玫瑰的短叶看他,站姿一如既往地中规中矩,垂下的左手里夹着一支雪茄,只是夹着,以衬得他的手指没有那样苍白。
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单调惨淡的颜色,不单是Molly。我盯着他反驳。
对,他夹着烟的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又展开,但我没有资格评判你的喜好。
我默许了,Mycroft。我说。
喉头干渴。
窗帘被风吹得刷刷直响,他的声音也和风一起消失在房间另一端。云白到刺眼,也可能是站在窗边的男人让我不想去看。我润润嗓子,闭上眼,把头偏向另一边。那束花的轮廓被印在混沌脑海的黑暗中,成了摇摇晃晃的剪影。
你还记得我那天说了什么吗。又是他挑起的话题。
我以为心脏会毫不含糊地挨一个枪子儿,那也就没必要享用这样的尴尬。
也是在那样的暖阳与微风里,他成了灌满我泪腺的催化剂。在闭眼时泪液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溢出,我临时断定眼泪来自生理疼痛。
后来他问,为什么要闭上眼睛?我说,因为不想看到你扔下那把雨伞跑过来的样子,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半人半鬼的样子。
其实只是因为,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会坠入寂静。那一刻如我所料,子弹一颗穿过肩胛骨,另一颗擦着心脏再次留在了体内。唯一不同的是,从街角冲过来的不是John,而是他。仅剩的可怜的知觉让我知道Mycroft正扶着我的身体,慌张地想用一只手止血。
在寂静里我溺于思维宫殿。
我在心中的那座荒城里发疯般地寻找他的影子。他的气息也许总是随着血腥味一起到来,因此在风中布满了他的记号——他无处不在,而我看不到他,摸不到他。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在废墟里我终于看到他:没有褶皱的黑色正装,擦亮的皮鞋,依在鞋跟旁的伞柄。他身边的断壁残垣周围开满白瓣黄心的雏菊,轻轻摇曳着。阳光再次充斥视野,我不自觉地将手遮在额顶靠近那个背后便是光与火的男人。
那时他背着光说:
虽然没有资格爱你,但我会来救你的。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生是死。
而我傻站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
于是他重复一遍:
不要离开我,因为我会去救你的。
相信我,相信我,Sherlock。
“相信我,”他说。
啊,boring。黑白主调的世界果然还是不经历的好,我不禁怀念病房窗帘和原木床头柜的颜色。那些东西对于我的虹膜来说,真的是太难得的美丽色调了。
看着他居然随意到叫了一辆的士,我索性趁他带上车门之前钻进小车厢。
去公墓吧,他说。手上捧着那束玫瑰。
今天是周一啊老兄,你就不该去找女王殿下么?我腹诽道。不过也好,可以趁机和他同坐一辆车了。
上一次同车而行还是很小的时候,爸妈带着三个孩子出去郊游野炊。那时候Eurus也在,当然了,举着长刀的大海盗Sherlock也在。Mycroft还是胖成球的大哥,一脸鄙夷地看着弟弟挂在树枝上高高翘起屁股大喊“你混蛋!别看笑话了赶紧来救我啊”的蠢样。那时开车的人总是老爸,老哥有什么事都会告诉老爸的。
想到这儿我顿了顿。我曾那样任性地把妹妹和挚友从记忆里抹去、改动,他是不是也终将忘记我呢?或者说……把风流倜傥的Sherlock Holmes变成一条拉布拉多或者金毛寻回犬?不行,这样也太亏了啊……
我坐得端正了一点。Mycroft摸了摸鼻子,在沉默里突然把视线投过来,然后穿过我的头顶,漫漫地洒在远处。我回头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在玻璃窗上看到他的瞳孔。
那种神情该怎么形容呢?是夹杂着愤怒的自责,还是携着悲怆的凄凉?不管怎么说,我从未见过。那表情转瞬即逝,他收起那副有点窝囊的样子,回头去问司机:“还早吗?”语气平平淡淡,不像是问句。
得到的回答是,就快到了,先生。
先生莫名地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果然,还是系统默认的锁屏壁纸,就好像是被恶意恢复出厂设置一样。我伸长脖子蹭过去,靠在他肩膀边。
打开Twitter,关注列表,Sherlock_H,最近推文:“PTMTILH.SH”,关闭。打开message,置顶联系人,S,近期记录:“Farewell,brother dear.S”,关闭。再次打开Twitter,他反反复复地查看那条推文,也顺带看看评论里外人的所谓“破译”。
Patatoes taste more than its...?这是什么造句法啊。
我苦笑两声,用用你那鲜为人知的“百年一遇”的推理能力啊Mycroft,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谜语了。
出租车在墓园前停下。
“你真的说过什么吗Mycroft?老实说,我只看到John了,在我的思维宫殿里。”我再次对他撒谎。
没有,他否定得利索。你真的选择停止一切医疗救助么?他接着问。
决定了啊,然后让他们也切开我的大脑,看看是否比爱因斯坦的沟回还要复杂几百倍。至于其他的,你会安排好吧。我叹口气,两指随意抓着床单的边沿。
我不会告诉爸妈的。
那我就放心啦,老兄。
他突然转过身,一步步靠近。我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了手上的小动作,平展双眉。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说的必要了。他在床边坐下。
那就不用说了吧,我说。
——那是我下的逐客令。他有些尴尬地离开,却没有生气。那天晚上他代我在捐献协议上签了字,凌晨,我的肉体被送进太平间。
“你就像一阵风,Sherlock。”他捧着那束玫瑰,低头对着大理石墓碑,轻声呢喃。
“我心里有一块顽石,却被磨成了细沙——如果我这么说,你一定会嫌弃我的吧。”
我点点头,表示赞成。
“不,我的意思是说,你走得太突然。”风吹起他的衣摆,领子遮住他大半张脸。
“还记得第一次和你吵架之后,你躲在书报亭,而我在餐桌上没吃一口饭。Eurus用银勺儿叮叮当当敲着餐盘说,仿佛看到一对闪闪发光的power couple——其实这个说法,我到现在都持怀疑态度。她那样的傻子,你也明白的。”
“哦,让Watson监视你这件事,你一定要原谅我。你一直都那么自负,怎么可能接受来自我这样的哥哥的关怀呢。没想到遍布伦敦的监控都被你注意到了,如果可以的话,下次我会建议军方研发新的监控设备……最好能看到你死后的样子……咳我在说什么,你我明知道死就是死啊。”
“所以我们才格外珍惜生吗?不,我想,正因如此我们才那样不在意死,不在意自己死。”
“但是,我——”
他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没说完。
“殿下悲悯的语气让我觉得有点可笑。”
“John的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可你为了忙案子,都没去看一看那个可爱的小家伙。”
“Eurus第一次拉了巴赫的曲子,她说因为自己最讨厌那首。也许我多少知道,是你最喜欢巴赫的。”
“Molly已经和男朋友订婚了,并且把请柬寄了两份给我,让我把一份今天带给你。抱歉,我偶尔自私,今天就是这样的情况。”
“还有你那可爱的房东太太,又一次空出你的房间。她无数次问我这是不是又是我的把戏,我没法回答她:我也希望这是一个小把戏,和她一样,尽管这个想法很蠢。”
“嗯……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今天给你带了一束花——红玫瑰。这次Molly说什么也想让我买一束白玫瑰,被我拒绝了。”他说着将玫瑰轻轻放在墓碑前。
“Sherlock……”
嗯,Mycroft?我不禁回答。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那一天我还是没能救你。”
不用因为这种小事道歉呀老兄,你看,我不是还好好地在你身边吗?我一直在,以后也是这样啊。
“如果你能回来该多好……那样你也许会告诉我,告诉我那个谜底……”
不,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Mycroft。
“PTMTILH……我猜测了很多答案,甚至搬出积灰的词典。不可一世的大侦探究竟留下了什么遗言?你为什么不能先告诉我?难道你也想这样报复我么,Sherlock?”
Please……我已经告诉你了啊。
他最终愣了愣,握紧双拳,在那凹凸不平的石碑上重重锤了几下。继而,他缓缓转过身,走向门口的出租车。
站住……站住!我迈开步子去拽他的衣服,却如同抓住了缥缈的纱,刚刚触摸到又立即脱手。明明是不一样的步速,我的脚尖却总是与他的鞋跟相距一段距离。
Mycroft……
我呆立在原地。
已经追不上了。
是呀,Mycroft。有些话我忘记说,而你也忘记提醒我了。健忘,太健忘了。
重心渐渐后移,我笑着躺倒在地。
这下算是要真正意义上地去天堂了。
右手边是那辆打着转向灯缓缓驶走的车辆,左手边是那一抹妖冶的红。我向左翻身,伸出手去触碰那几片花瓣。闭上眼,我想,也许与死神赛跑得来的这一天时间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什么都无法挽回。
黑白主调,真的太无聊了。
晚安,我说,Mycroft,这是最后一次说晚安了。
最后的遗嘱,说不定某一天在看到红色的玫瑰花瓣被微风带起时,你会想明白吧。
外人自然看不懂,因为这是只为你准备的话。
PTMTILH.
Please Tell Mycroft That I Love Him.
Sherlock Hol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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