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今天我开始重读《老子》，比较细致地咀嚼揣摩，刚读完第一章。
就目前而言，第一章里的首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给我的启示最大。
它们让我想起了读大学时那些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老教授们。
不同于世俗的豪车、靓服、佳容，这些老教授几乎都属于淹没在人海里，看似十分普通的人。
我清楚记得三件事。
一、被小姑娘斥责的哲学系教授
大一时，我有一次去学校旁边的邮局，刚进门就听到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用清亮的大嗓门在斥责，我仔细一看挨批的是谁，不禁心里一颤：那是哲学系的华教授，头发灰白，形容瘦削，衣着严谨，向来以严厉著称。
我正在上他的课。因为文史哲不分家，中文、历史、哲学有不少必修课是一起上的。每周三，接近两百个小青年，坐在第五教学楼的阶梯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听华教授坐在讲台上一板一眼，严格要求，个个埋头记笔记。
没想到换了个地方，他竟这么“怂”。嘿嘿，我心中一阵猥琐的窃喜。
但听着听着，我又打抱不平起来——华教授只是有几个问题不明白，年纪大了，仔细询问一下，没想到小姑娘连解释带呵斥，一副“真笨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懂”的样子。 五六十岁的华老师，竟和平常老人一样，只是乖乖听着，勉强问完，就转身走了。
13. 我缩在一个小角落里，生怕他看到有学生，会感到尴尬。
14. 等他走后，我目送其背影，心里慨叹：“所以，原来课堂叱咤风云的老教授，在生活里表现得这么平常，不显山不露水，挨了批也不做声！”
15.
16. 二、一生只有自行车一辆
17. 后来到了大三，有一次长假结束，我从义乌亲戚家回到校园，突然有点不适应。
18. 当时的义乌（2003年左右），正是繁华热闹之时，世界各地的商人来来往往，路上车水马龙，宝马奔驰几乎随处可见。当地很多只有小初文化程度的农民，因为拆迁暴富，开着几百万豪车招摇过市，是极常见的事。
19. 而我，回到学校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宁静的梧桐树下，来来往往的学生间，有一位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教授，蹬着一辆旧的永久自行车，往前慢慢骑去。
20. 论文化，他不知比那些商人或农民高了多少倍；论收入，他可能一辈子挣的钱，不如他们一年挣的。
21.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22. 没有路人向他投入羡慕的眼光，羡慕他的豪车、名牌装扮或靓丽面容，有什么关系呢？
23.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世俗的价值观，与大学的价值观是完全不同的。
24. 一个看的是物质财富，一个看的是精神财富。一个追求的是金钱数字的增长，一个是学问的推研、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才的培养。
25. 有太多的老教授们，放弃了物质的丰裕，甘愿过着清贫简朴的生活，一辈子教书育人，研究学问，甘之若饴。
26. 三、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7. 令我最为震动的，是在大四时的一次“尾随”。
28.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夜晚，大概七八点钟，我去宿舍门口的罗森便利店买酸奶，排在我前面的是我们学校外文系的泰斗陆教授。
29. 提到陆教授，那实在是响当当的人物，全校学生没有不知道他的。著名的汉英大辞典主编者，外文系100周年讲座上，他邀请好友李政道来演讲，两个人在台上插科打诨，互开玩笑，真的让人看到大师的幽默风范。
30. 但最令人敬佩的，不是这些外在的名号，而是陆老师每年坚持给外文系大四学生亲自上课。到这样学科泰斗的级别，带带博士生也就罢了，竟亲自每周给本科的小家伙们上课，这实在是送给每一届外文系毕业生丰厚的大礼。
31. 于是，我们这些别系的学生，也都去蹭课旁听，一起领略大师怎么样上课。
32. 一本《英美现当代散文选》讲义拿在手里，总共20篇，一篇一篇慢慢讲来，一句一句赏析过去。纯正的英式发音抑扬顿挫，有时纵横捭阖，有时推敲字句，但绝不夸张，绝不张狂，平易自然，娓娓道来。
33. 他上课的精力极充沛，和年轻人打成一片，有时会叫几位同学上台去发言，也是开着玩笑，所以随是全英文授课，这课上得却是极轻松的。
34. 即使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年，我还记得他头发花白直立、满脸褐色老年斑，但腰板挺直，声音浑厚。在讲解英国文学家比尔博姆的散文《送行》时，读到演员勒罗假扮亲人，和一位陌生姑娘情真意切地告别，他讲一句就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那副旁若无人沉浸在幽默语言中的神气，把大家都感染笑了。
35. 但我在夜晚便利店看到的陆教授，仿佛只是一位高瘦的平常老人。
36. 他穿一件干净的旧衬衣，付了钱，捏着一小纸盒的光明酸奶，低着头走出小店。
37. 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赶紧放下我手里要买的东西，跟着他走出去。
38. 也许只是出于对大师默默地敬仰吧？我一直跟在他后面大概二十米左右。
39. 晚上八九点钟的光华大道，依然灯火通明，有不少学生骑车走路，我紧盯着陆先生，只见他上课时挺直的背，此时是微微向前驼的，他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似乎有一种萧索落寞。
40. 我不禁想起，有外文系的同学说，他的妻子、女儿都在美国，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国内，住在老旧的教师宿舍里。本来依照他的水平，去国外的顶级学府做教授，可以轻松潇洒地过活，还能全家人一起团聚。可他却始终留在国内，留在他毕业的大学，一届一届，给即将走上社会的大四学生以丰厚的专业滋养、文学熏陶，使他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飞向辽远的世界。
41. 他依然在这里。
42. 在这个教学四十年的校园里，他正慢慢走过相辉堂的草坪，走过白色的数学楼，走进昏暗的梧桐树之间。也许这是他每天晚上的例行散步，从南区宿舍走到北区宿舍，来回至少有一公里，边走边思考些问题。
43. 但对于尾随在他身后的我来说，我还是看到了孤独。
44.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为了教育事业，放弃了全家团圆的天伦之乐，都已经功成名就很多年了，这样值得吗？
45. 我想，一定是值得的。就算像我这样只是蹭过大半学期课的旁系学生，仍深深感受到他的学识渊博、春风化雨，何况外文系本身的一代代学生呢？
46. 如果我在二十年后仍然回想起他在课上谈笑风生的魅力，仍有兴趣再去翻阅乔治·豪威尔诙谐的散文原文，何况他嫡系的英文专业的学生呢？
47. 如同一个温暖的太阳，散发的光辉是普照到大树小树，也照到小花小草的。是陆先生，让我亲身体会到“所谓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
48. 陆教授2016年仙逝，一生不知放弃了多少飞黄腾达的机会，老老实实地在大学母校任教了50年。斯人已去，但他在专业上的贡献，在品德上的模范，在教育上的付出，相信到现在还在慢慢结着果子。
49.
50. 四、安静耕耘，让果子自己说话
51. 精神力量的传承，是无穷的；物质财富的积累，也许转眼就散了。
52. 刘子超在游记《沿着季风的方向》中写道，印度海得拉巴的尼扎姆末代君王曾富有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他用作镇纸的钻石比英国国王王冠上的那颗还重，他庭院的劳斯莱斯豪车都是当垃圾车使用。但等他死后，财富迅速散去，他的嫡孙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寓居在旅馆。
53. 而那些看似人群中极普通的老教授们，他们穿着朴素的衬衣或中山装，或对无礼之人忍耐容让，或蹬着多年的旧自行车，或在夜里一个人踽踽而行，没有人会特意停下来注视他们，没有人会向他们投去艳羡的目光。
54. 但就是这些简朴的老人，有满腹经纶、锦绣文章，默默无言地耕耘着自己专长的领域，栽种着属于明天的森林。
55. 正是“大道无名”，那些躁动的、喧哗的，有一点成就就叫得周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都是下乘。
56.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当你能轻易地说出来，那就不是永恒不变的方法；当你能轻易命名，那就是永恒不变的名，都是暂时的。
57. 所以，学问越高越谦卑，知识越广越沉默，岂是我们这些得到一点小见解、小收获就沾沾自喜的人能理解得呢？
58. 学会安静吧，学会谦卑吧，学会像大师们一样，无视世界的喧哗骚动，俯下身下默默耕耘栽种吧，果子自己会说话。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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