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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的女郎
——发生在重庆工作时期的一段插曲
这样的生活简直百无聊赖,倘若没有书籍、音乐、电影和香烟,真如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
我呆躺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公寓里盯向有些发乌的天花板,静静地思考着。
从故乡辗转所带来的书,不论枯燥的还是有趣的,喜欢的还是讨厌的,文学的还是工具的,都被反反复复地读完至少三遍。到月末竟然听了两千五百首摇滚乐,一首华语也没有,大概是因为能听懂歌词的都十分肤浅,实则一个样,就消磨时间来说,只是需要一个节奏罢了,完全不想考虑什么曲风与类型的问题。脑袋迟钝得很,好像坏掉似的,不敢使劲儿地晃动或拍打,生怕损毁得更严重,掉落零件难以修复。烟瘾倒是比一年前加重不少,已经增加到一日两包,总想嘴里叼点什么,由此越发废烟,吸得肺部被焦油裹糊住一般,做一次直挺挺的深呼吸都觉得困难。连带着后脖颈、肩膀和脊柱一同响动起来,生锈一样“嘎吱嘎吱”地响,奈何找不到上润滑油的阀门。
电影嘛,虽说没它不可,但确实一部未看。
屋内装修得极简,和廉价旅店无异。一张两米乘一米八的床(买床单时才得知),一张原木色左侧有三格抽屉的书桌,桌下空间刚好抵住膝盖,一把铁架上铺着弹力黑网的椅子,时常坐得腰疼。卫生间在门口处,尤为狭小,仅能侧坐在马桶上,淋浴喷头就在马桶正上方,每次冲凉过后都要把马桶圈擦一遍。马桶旁边还有一台袖珍洗衣机,放四件短袖就罢工的洗衣机。值得欣慰的是深蓝色的厚布窗帘,即便白天也能把阳光遮挡得无懈可击。另有实墙隔音。除此,便没了。
杭州真可谓是寸土寸金,此等公寓还是费尽心机说尽好话才同吝啬房东讨价租来的。想到朋友还在和天南地北各式各样的陌生人合租,共用一个马桶,我便更加地觉得幸运。这已经是我能力承受范围内的最优解了,我不想在深夜时分听到隔壁卧室传来莫名其妙的噪音,仿佛没有那层隔断就是现场直播,也不想早间憋着膀胱忍耐,种种不便与无奈,全都未发生在我的身上。
小说的进度缓慢,像是突然一下子没了灵感,原以为换个陌生的城市和环境,新鲜感会连带着它来,可是却同收拾行李时丢弃的那些初稿一样,一概消失不见了。同样消失的,还有一段恋情。姑且称之为恋情。
我蓦然想起离开她的那个夜晚。客厅的光亮透过卧室的门缝照在床头,看情形她又做噩梦了,像个子宫里的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一颤一颤的,紧攥拳头,肩部裸露在毛毯外,锁骨处隐约出现藕粉色蕾丝睡裙的细细吊带,整张脸埋在乳白色的枕头和奶茶色的长发里,一条腿搭在床沿,小巧白嫩的脚涂有玫瑰色的指甲油。门一关上,卧室内的所有皆陷入黑暗。
一年前的初夏时节,我只身前往重庆,那是座拥挤不堪却又独具特色和文化底蕴深厚的山中之城。整座城市依山而建,被横贯东西的长江、嘉陵江川流而过,大厦拔地而起巍峨耸立,楼宇错落交叠奇异诡谲,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连绵起伏,山路陡峭险峻崎岖蜿蜒,街巷纵横缤纷幽暗迷蒙,石阶古老陈旧,城墙布满墨绿色苔藓,桥轨凌乱不断魔幻盘旋,穿楼越壑跨江入地。四海八方的美食汇集于此或由此奔向世界,空气中飘荡着火锅底料的麻味儿,烟火气十足。灯火阑珊处人潮人海中,苗条野辣的女孩儿也满目可见,不失为这座市井繁城平添了一道亮丽景色。古朴与现代融合,艺术和世俗杂糅,浪漫跟兴奋同行。于是,语言不通、交通堵塞、暑气燥热等让人难以适应的问题,渐渐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王家卫的影片烟消雾散了,仔细想想,才仅仅过去一个月而已。
磨合过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嘈杂、烦躁与毫无意义。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明撕暗较,也充分暴露出来,被卷进职场中的我很难独善其身。厌倦、疲惫、失望在那一期间突然冲进我的身体,那些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被这三股力量磨灭得所剩无几,致使我遍体鳞伤,虽无真实的创口,却也给我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折磨与迫害。我慢慢开始否定一切,找寻不到宣泄的出口,常常在夜里惊醒,对着夜空喟叹。我想我再也不能做回原来的自己了,快乐彻底丧失,我怎么就像是死了一样呢,难道真让我行尸走肉般地过个五六十年,然后再竖起一块墓碑,填上几锹坟土吗?
每每被悲观情绪占据,我都感到无地自容,心中苦闷至极,想要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原来在这个年纪,我连泪水都失去了。倒霉的事偏偏降到我的头上,好事总是绕我而去。那些组织、制度、流程,所谓的高效管理方式于他人而言形同虚设,到我这里却单单行得通,且出奇地管用。
周围的“寄生虫们”都已麻木不仁,血液里流淌着体制化的东西,对上似一条吐舌摇尾的狗,对下像一只龇牙咧嘴的狐。冷漠、贪婪、傲慢、嫉妒以及双重标准充斥其中,愈加膨胀荒唐。我经常感到自己站在初冬时节的冰面上,又觉得自己成了饼铛中的一张薄饼,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无时无刻不备受煎熬,分外压抑。上司是个肥胖矮矬的女人,圆头圆脑,比我大不了几岁,大码衬衫下的肚腩比胸围还要突出几圈,每天用着高档化妆品,本就外翻的两片嘴偏偏涂有一圈厚重的口红,粉底液刮在脸上宛如一层白漆,好在胖女人的脸蛋都足够鼓滑没有褶皱,那瓷白色与脖子的黝黑界限分明,汗水从头顶流至两腮,色彩斑驳。穿丝袜纯粹是为了证明丝袜的弹性好。丑不自知,又懒又馋又没有教养。方正的工位如同一个电池盒子,我们这群人每天早早把屁股放在上面,公司这台大型机器就开始亮起绿色指示灯,“滴滴滴轰隆隆”地运转起来,一起身则亮起故障指示的红灯。
由于一个小数点的错误可以开一整天无聊的会议,把手中的无论紧急还是重要的任务全部停下,也可以因为上面的什么形式主义的文件考核一个礼拜,每天加班、学习、传达,向来换汤不换药,开头一大段冠冕堂皇的红色文字不知所云,充其量换个名头罢了。在我看来,智商超过75的人都不会取得好成绩的,我勉勉强强未被处罚,还要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多亏了组织的培养呀,一位同事竟然得了满分,随即又是开会总结表扬。什么都开会,卫生间的厕纸用什么牌子,是用纸抽还是卷纸,放在蹲便器位置的左边还是右边也能争论一个上午,少数服从多数,举手,举手,举起手来。摆拍的照片被发布在企业公众号上大肆宣扬,实则内容偷梁换柱,绝非原创,“新鲜”的报道一出炉,还要点赞、转发并收藏,这自欺欺人的手段早已司空见惯。
“哎,听说了吗?”坐在后面的一位同事趴在玻璃隔板上冲我悄声发问。
他有些秃顶,额头的发际线很高也很宽,脑门锃亮,苍蝇落在那上面都会崴脚,稀疏的头发像是江潮退后滞留在淤泥里的烂草,显得比我老上十四五岁,实际仅比我早入职三个月,老是给人一种话里有话的感觉,但我俩的关系不差,别人讨不讨厌他我不清楚。
“什么?”
“前些日子,经理为了招待上头的人,去了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
“啧,就是男人该去的地方啊。”
“噢。”我继续敲击键盘。
“据说还给报销了……”
“这种事能以什么名头?”我停下,仰躺在转椅上毫无兴趣地问,“你听谁说的?”
“嘿嘿,这你就不必管啦,总之你到了那个位置自然就会明白,不用你插手的。”他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好像自己也去过一样,说不定他真的去过。“屁股都有人排队给擦的,你只管用力拉就是。”
“……”
“三天二十一万呐,”他说,“够你在这儿勤勤恳恳坐上三年了吧。”
“不止。”
“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镶钻石了吗?那么金贵!”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集团的大人物来的时候排场可是够足的,你刚好赶上休息,大家加了一夜的班,第二天一大清早,全单位的人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夹道两边欢迎,按职务大小依次排列。”
莫不是皇帝来了吧,怎么不给磕头下跪呢,我想。这些被所谓的企业文化腐蚀的人,口号喊得震天响,憋屁憋出内伤,骨头里没有一丝钙质,思维倒僵硬得很,渴望被奴役喜欢被统治,职位越高的人,背后的那条辫子越长,无形的辫子。我甚至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想跪都没这机会,当真格格不入。
“喂。有时间也和我们晚上一起去喝喝酒嘛。”
“可以。”彼此复位。
因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得寸进尺可远远多于适可而止。
下班后的我独自走在江边,行人向后移去,地势忽高忽低,汽笛喧哗直叫人晕头转向,仿佛走进一片巨大的钢铁森林一样,周围的一切变得虚无缥缈,每一幢建筑都像是一棵参天大树插入云霄,霓虹化作树叶,街道成了落地的枝丫,熙来攘往的车辆宛若在啃食树枝的白蚁,我如同一粒漂浮的尘埃,比普通尘埃还要逊色的尘埃,在我身上丝毫没有特殊性可言。不变的只剩下江水。我俯在栏杆上,看着黑黢黢既无货船又无波澜的死寂江面,似乎望见了自己无常失落的人生。唯有不停地吸烟,烟雾直直地升空,重庆没有晚风。
八月,我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就在住所的楼下,每天八点到八点三十分,七点五十九分推开木门,八点整坐在吧台,八点三十分出门去上班,去咖啡馆成了我来到重庆后唯一新添的事项。最先勾起我的是一首名叫《Feels Like Home》的乡村音乐,我伫立在店门外听着,日系铸铁风铃随着人流的进出“叮玲”作响,余韵绵长庄重空灵,吉他婉转悠扬,歌声温柔闲适,有如一注甘甜冰凉的清泉滑入喉咙,直击我的心头,在浑身湿漉漉黏糊糊的夏季给我带来了短暂的些许宁静。我厚脸皮地走到店员面前说,能否再播放一次让我搜索一下,抱歉,真的很喜欢,我可以要一杯咖啡作为点歌的费用。他微笑着对我说道,干嘛不直接问他,那样岂不是更好。
我总是坐在吧台喝美式咖啡,她则坐在折叠窗前的角落里喝拿铁。就这样以观赏的心境,默默地看了她有半个多月之久,同她一起听了每个早上的音乐,直到某个周六。
她皮肤白皙,拥有姣好的身段,常常踩着款式相同颜色差不多的高跟鞋,身穿纯色丝质露背连衣裙,波浪式的卷发垂在肩头一侧落抵胸前,有时在左侧,有时在右侧,在左侧的时候居多。每次我到咖啡馆时她都已经坐在那里很久的样子,托起脸颊顾影自怜般地嘟着性感的唇瓣,在圆木桌上用指头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本小书,不时像是读到什么有意思的段落,莞尔一笑露出一排皓齿,但那笑容转瞬即逝,阴郁又挂在了唇角。继而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咖啡,喝前总要闭上眼睛放在鼻尖底下闻一闻咖啡的香浓,再缓缓放下,尽量不发出任何杯子磕碰杯托的声音。面容稍显疲倦,又不是睡不醒的惺忪模样。好像身旁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完全存乎于另一个空间,周边有堵无形的玻璃幕墙。我被她的遗世独立所深深吸引,更为清晨明艳日光中她身上专属的那种慵懒松弛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着迷。
若说是妩媚动人又过于敷衍,非要用什么华丽的辞藻来形容的话,也只会落得词穷的地步,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地想了,例如——望穿秋水。她的五官单拿出来绝不会有哪些引人注目之处,乃至要照许多女孩儿平淡几分,这——便是她的特别。
——未完
原创作者:杨贤一
2022年12月15日
短篇小说 于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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