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打着旋儿,轻盈下落,街道吸纳了多余的喧嚣,空间有几分梦幻感。下午,W约好了要同L见面,地点在歌咖啡——晚祷大街一个素日里颇为安逸的去处。W算了算,他同L约有整整五年未见了,五年已经算是个很长的时间跨度,足以改变各自人生轨迹。再次见到L,一种别样的气息让W悸动(如一缕细细的风),甚至连W本人都没有察觉。L戴着一顶针织帽,白色披肩,质地素净,黑白条纹卡其裤,休闲鞋,延展至耳垂的短发,整个人显得简洁从容,站在飘洒的雪花里,等待W的到来。
你知道么,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中,已经有人结婚生子,比如X,比如X,在去往咖啡馆的路上,W笑着对身边的L 说。
L神色中流露出微微的意外,但并无吃惊,仿佛听着一件波澜不惊、天经地义的平常事,就像他们接下来又开始讨论最近春节档上映的《新功夫之王》,L笑着说,终于觉得自己再也不欠星爷的电影票。W哈哈笑了起来。
有人结婚生子,有人艰辛度日,有人远渡重洋,有人下落不明的五年,很多事情已分崩离析,有人却也短暂地团圆,到达目的地,W拉开车门,和L先后下车。
他们选择二楼一处边缘位置坐了下来,这里可以俯瞰窗外的街道。W为L带来两本书,他递给L,对书的内容和来历做了简单的介绍。一本是《屋顶上的猫大人》,这本书收录了许多作家以猫为主人公写下的故事,我知道你养猫,就选择了这本。一本是《早晨从中午开始》,是路遥的创作谈,从中可以看到一位身体力行的作家,对自我的苛刻和约束,或许能给你带来能量。
谢谢。L笑着接过W手中的书。
W记得,他们围绕着书、音乐和电影说了一会儿不成文的话语,闲聊的间隙,W会偶尔望望咖啡馆外的晚祷大街,纷纷的雪像一首歌,像欲言又止的私语窃窃,像天籁中的一点微茫痕迹。他感觉到了L,不是此时,而是在来的路上,经过某棵落尽了叶子的、磊落坦然的法国梧桐时,L给他同样的感觉。在某个瞬间,他似乎接收到了L身上散发出的全部气息,依赖一种直觉,而不是任何逻辑。
W分享给她最近看的影片《罗马假日》,赞叹黑白银幕上赫本独一无二的美,L以赫本主演的另一部电影《蒂凡尼的早餐》回应W,这恰好又是W另外一部分外喜欢的影片。赫本倚靠着窗子,唱《Moon River》那个片段真是美轮美奂,我昨晚还找出来观看。
我也格外喜欢那一幕。L说。
望着L,W半调侃半赞美地坦言,你发在朋友圈的一些照片,总让我想起《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女孩,狂野而性感。
哈哈,那是我的女神。L莞尔。
W记得,他们还聊起了几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其中一部叫做《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片中最后,男孩被壁炉静静燃烧的柴火映得通红的流泪的面庞,总让W动容。还有《断背山》,以及小李子年轻时出演的一部,以诗人兰波和魏尔伦为原型的早年电影,二人的共同话语越来越多。在更短暂的一些时刻,W目睹L望着窗外怔怔出神,门窗外的风雪,在她举止倦怠的神色前,越来越远,W跟着坠入了L营造的静谧中。周围的喧哗声也渐渐消失了,暖黄色调的灯光像失焦的镜头,音乐声柔和了下去,变得不那样扰人了。某一个瞬间,在W无声凝望着L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有一刻的对视,在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之间,他们的目光脉脉相接。出乎意料地,W觉得自己与L一见如故,这份亲近感和沉醉感让W吃惊,因为他在很长的时间里,已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况且,恰好迎面飞来了一场雪,天空正好在下雪。二零一九年的正月初五,天空正好在下雪。L发觉了W的注目,W回过神来,各自脸上浮现出局促而温和的笑意。
或许是过年的缘由,咖啡馆开始充斥着越来越多形形色色的人,周围的环境渐渐吵闹起来。
W,我们不如换个地方可好。
好。
附近有酒吧之类的吗。
有。W回应。没关系吗,你还要赶车。
没关系,七点多的车,来得及,你呢,下午有事吗。
W想起了下午应该是有事的,但他朝L笃定摇了摇头,他想尽量和L多呆一会儿。
寻找酒吧,费了些许周折。酒吧位置不好寻找,W和L仿佛步入了层层叠叠的迷宫,终于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
他们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二人相对而坐,从W的位置向外看,可以看到簌簌落雪,分明而洁白,很急促很密集地往下落,覆盖了天台。天空喑哑,W思虑起时间,和L处于同一个时空下的时间。倒计时。
L想来一杯热红酒,可惜酒吧没有,最后L点了一杯玛格丽特。W看出了L有些冷,他要来了一壶白开水。
总要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W想省略一些表达。他在和L交谈的间隙,四处环望着周遭的景致,一帧一帧——L的黑色毛衣,身后的茫茫,玛格丽特湛蓝的色泽,以及仿佛起雾的湿漉漉的眼神。他尽可能地记录下来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因为他已经预知到了这个下午的珍贵,无可重现,无可日常,无可重复,无可追悼的时光。
我们是久别重逢。
某种意义上,这是时光的流逝催生的变化。
W说,W和L相逢得不算早,也未必迟,假设早几年相见,他们未必会像此刻这般心平气和,两心相悦。但如今,我遇见你,我意识到自己应该遇见你,注定遇见你,虽然我从没有为了遇见你,做过任何准备。虽然我们刚刚认识,就是分别。我们并非第一次见面,但我是第一次读懂你。我们短到,甚至只有一个下午的相处,时间太珍贵了,L,我有些无措,我不知道来不及分享的许多话,在你离开后该如何安置。
请原谅我今天下午的话多。
是的,我们相隔着山海。W听见L模糊的话语,像站在梦里对他说话。像在S城的某一条淋着雨的,湿漉漉的街道上,一条落寞的长凳后面,对他说话。像是微微低烧时,呓语般的幻觉。
奇异的场景渐渐消褪时,L说起了自己关于未来的某个愿景。她说,我还是希望跳槽,可能就在不久的将来。虽然现在的日子很安逸,但未尝不是另外一种颓唐。
有想过将来想成为什么人吗。
L静静想了想,说,插画师,是职业的那种插画师。我在绘画中找寻到落脚点,和自我释放的快乐,这种满足,只有画画能给我,但目前的工作不能。
W点了点头,这是他心目中坚定不移的女子。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耀起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一句话:我的人生不是死在阿卡迪亚,而是死在斯巴达。以故我的姿态,委身于无止的自我突破,直到旅程的终点,这是人的升华,是勇敢者的福祉所归。
L,你知道吗,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说来听听。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在人生那个冗长无趣的阶段,我曾屡次对自己说谎,并习以为常。包括对待写作。我曾援引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来佐证我写作的动机:我写作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不是为了名声,是为了时光流逝让自己感到心安。现在看来显然不是的。这个理由不足以解释我坚持写作的心理机制。我错了。其实,我刚刚找到了一个更为准确的说法来形容自己。我写作其实只是为了捕捉内心隐藏的悸动和天真,一日一日,我正在失去的东西。与我有关,更与他人有关,我向来活得太过小心翼翼。甚至为了一次理所当然的相遇而设置了太多不必的障碍。我现在会惋惜。L,我不想再隐藏了,我想以后我应该不会再对自己说谎。
我曾感到累。胜过任何一行卓然的诗句和一声叹息,我时常担心自己是错的,我甚至将自己难受地喝醉,也不愿坦露心扉。没有人了解我。但我现在明白了,在我无数次凝视窗外发呆的时候,一些人,一些事,早已从我的心扉间远行。
L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眼中升起落寞的潮水。杯盏间的热气在升腾,氤氲了她的目光,是告别的目光,是闪烁的目光,是坚定的音节,仿佛在告诉W,相信我。
在这些被W和L共同虚度的时光里,一些永恒镶嵌在其间,如精致漂亮的工艺物件。
半晌,L问W,你觉得什么是爱?
W摇了摇头。一种本能,原始的本领?不,一种能力。爱原本诞生于自然的状态。
因为孤独而萌发的爱慕是短暂的,对吗。
我想是的。那样的爱,含有一种先天的韧性缺失,容易断裂,爱需要明心见性,在此基础上,在和你相同特性的人身上,洞见另一个自己。
L的眼神在暗处明亮有光,沉默点头,脉脉思索着其中的因由。
我们的相逢,是一场深深的偶然。L仰视窗外的雪地。
W饮下最后一口酒。回应道。你来时,正好下着曼妙的雪。W微笑。这也是一种偶然。
偶然是一份礼物。
是的,一份礼物。
我庆幸的是,我遇见你不算太早,不算太迟,所以我得以读懂你的色彩。这番话,W写在了日后的某张书信纸上,没有被L所知晓,成为了只萦绕在心间的秘密。
深刻的感受,总是具有短暂性,所以更容易被日常逐渐消化、溶解,但W相信,某冬日的下午,他和L坐在一起的时光,永远不会被风雪抹去。
送走了L后,后座上只剩下了一言不发的W。
他目光怔怔,最后朝玻璃窗外看了一眼。计程车缓慢却无可挽回地向前驶进开去。窗缝有冷空气透过来,远方的路面除了皑皑白雪,还有土黄色的灯光。后来,不久,一切都化为低垂的夜幕,这让W的心渐渐凸显于当下。他明白,他已经再次回到命定的位置和复杂的人际当中,无可倾吐心意之人。整个下午化为一场静谧如圣诞夜的梦,但口袋里,L在酒馆递给W的,画在清洁袋上的速写,又让W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梦,是类梦的相逢。甚至无需用意义去形容它,去破坏它,去叨扰它。只需去记得它。像敛起手心的珍藏。
下车后,W不想立刻回家。他打量了一会儿家中亮着的灯光,漫无目的地朝着一条相反的路走去。他目睹雪花纷纷扬扬在路灯下飘落,像对大地的一种热烈而孤独的爱慕。二零一九年的冬天已近尾声了。我们都又枯萎了一年。这时候,W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原本要告诉L的什么事,被他忘在了脑后,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了,想必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吧!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去看一个盲人歌手的现场的快乐时光,他听盲人歌手唱《不会说话的爱情》,有两句让他爱不释手的歌词:
没有窗亮着灯,
没有人在途中。
......
夜色如常来临。
W拿出手机,趁着手机还剩最后一点电量,向L发去一条微信。
顺利吗?有点担心你是否受凉。
片刻,他收到L简短的回复:已经在候车。
半分钟后,L再次发来信息:路上贪恋了会儿雪景,错过了车次,不过已经补票,无妨总体行程。
甚好。W回复。
沉默片刻。L再次发来消息:这些都是小事情,重要的是见到了W。
是。特别开心。W一点也不奇怪,L说出了他心中的话。
希望你一切顺利,一定要来S城玩。L回复着。
嗯。手机的另一端,已与L置身两地的W,开心地笑了起来。
完稿于2019年2月1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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