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己亥初冬，山川清寒。随冯君诸人赴西府访画家王鸿续先生。先生见物用情，真意洋溢，在西秦清望益高，却素衣布履，心志平和，乃画坛清流。先生在市群艺馆有画室一间，寒室陋屋中，清茶淡盏，枯荷遗立，海棠爬墙。桌上墨痕斑斑，案头纸笔杂陈。简乱而自然，萧然有生机。先生八十有二，声击屋顶。甫一落座，便直奔主题，谈艺谈人，言语生动，繁征博引，时而激昂，时而悲愤，时而大笑，时而默然，使人应接不暇，思绪翩动。先生反对有意传递思绪思想，然其言灼灼，精华频现，不舍埋没。想古之大人，皆述而不作，然思想光华受益后人，先生应该不会怪罪。隧录先生漫谈为下，以哺有心人也。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艺术是表现一种精神

现在笔墨不生动了，陷到技巧里面了。

艺术感是传达一种作者的激动情绪传达给观者。它没有这个激动怎样传呢？有的看着画的高原，下边吹喇叭，但画面是死的，生动不了，为什么？把最生动的灵魂去掉了，笔墨没有了，线不生动了。

过去的画表现一种精神。那个时候人精神集中，现在的画给大家一种陷在柔弱中的感觉，技巧把人压成那样的感觉了，这就是我的感觉。

变法要从灵魂上变

我记得过去把画的东西到出版社去印去了，那个总编说你这老师都快80岁了，这作品怎么还这样现代呢？那意思就是说大家追求在变，结果这变就变错了。

变应该是自我在变、意识在变。就像毕加索马蒂斯说的，是你像他，不是他像你，是意识在变。他看你，画你的时候已经变了，他已经用他的意识看了。

咱们现在是一动笔，马上有各种东西限制你，笔呀墨呀怎么样，“意”总来不了。“意”一来根本就不考虑怎样用笔，所以他就生动。现在人无“意”，没有这个“意”在里面。

我刚跟你们说的那一辈人，那都是画连环画的。画连环画最锻炼人，因为表现得就是个“意”，对于这幅画要说什么，提前有人给你说了，你就必须前后要把“意”拿进来。

这一点，可能对我的作用很大。因为我每一张画，都要“意”在里面，构思它，人物摆放各方面。

现在的人画画，一开始学技法，最后学牡丹就像牡丹，不存在“意”。不存在“意”以后，这就很难变，变就是有“意”在变。就像是割双眼皮，最后割成烂眼边子了。现在提 “变”，大家光在形式上“变”，所以这个提法本身我就不赞同。

从我上学就提倡油画中国化，民族化，没起任何作用。他“意”变了，不用说它的方法也会跟着变。《刘少奇去安源》谁认为是西洋的，它是油画，但他得到的“意”是在这里的。

所以一提倡“变”，大家把帽子衣裳变了，本身还是没变。这就是咱们现在一切都在想变，但不是从根、从灵魂变。

现在咱们从学生开始学到最后，其实都欠缺这个“意”。就是他这个东西要表达首先是精神东西。

苏东坡说，练“意”最难，练字、练句不必要，首先是练“意”。咱们现在没有“意”，还要提倡变本身就错了。历史上哪一代提倡变，没有人提倡变。他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刚说毕加索，他没有别人，他是他看到是这样的，不是我有意把你变成这样子的，我看你就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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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派就是平常心

咱们现在理解的外国现代派，是自己理解，是乱变，是自己变，出错了。

他到哪里变？我在这个里面，我没想到别人。咱们现在时时刻刻想到别人，想到各方面，所以自己变不了。

我上一次说的我看到八大山人的资料，说八大作品在全国拍卖会上拍卖六尺，写个字，下面画个鱼，认为是现代派。

我看到八大一个介绍说，经常有人去提一瓶酒，拿两条鱼或者一吊肉，去让八大画。八大又不好推辞。那八大就说，你今天拿这个鱼好，我就给你把这鱼一画，把字一写，那个求画的人当时很反感，但是现在看就是现代。为什么，这就是心情。

现代派是啥，现代派就是平常心。

我这一阵想干就干点啥，到了最后，现代化了。咱们现在提倡现代派，你首先不现代。

艺术就是自娱

有一天。我随便用黄纸在这玩了一下。昨天挂在这看，我说诶这还有意思，这些鸟虽然都不准确，但是给人感觉有声音，鸟叫着的感觉，小麻雀争着在这一块叽叽喳喳。

所以我就想起倪瓒那句话，“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尔”。

咱们现在拘束太多了。

艺术就自娱，古代人都是自娱，诗词也是自娱。

古人在黄鹤楼上随便题词，苏东坡在庐山随便题字……高兴了就题字，骑着马过桥的时候累了，睡起来再题字、写诗，这就是自娱。他没有想到要把这变成要干啥，自娱就是当时心态。

苏东坡的那首诗，“十年不见老仙翁， 壁上龙蛇飞动”。他就是把墙当纸写字，高兴了就拿笔把字写到那了。

咱们现在写的时候，就要准备后面印刷，找人评价。这么干，你说哪来的心呢？

艺术没心就没有艺术，这就是现代最害怕的一件事。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自然给你暗示，你用自然写你心

艺术本身是自然给人暗示，不是自然让你画出来。

那宋诗为啥把菊花说，“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菊花的性格给他暗示，他拿菊花说自己。

毛主席说梅花，“她在丛中笑”，菊花在笑吗？他是暗示他当时的心态。

陆游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也是一种暗示。

自然给人暗示，你得到暗示以后，你用自然写你心。这就是绘画。

华山的暗示就是险，青城给人感觉就是幽，峨眉给人的感觉就是秀。

这些东西是你走到跟前，它暗示给你的感觉。你把青城的亭子、石头画出来，但把秀画不出来，把青城的幽画不出来，这不是青城。

画家要养精神，形而上才是精神

石鲁在文化大革命还没有解放的时候，给陕西创作组当顾问。大家老叫石鲁要表演画画。石鲁就画了好多华山。

一看那是华山？但你再一看就是华山，险，很险。

这是一种精神，给人感觉是一种精神。

毛主席个子高给人感觉雄伟，邓小平个子低也感觉雄伟，是精神雄伟。

人现在不养这个东西，不养精神，还想怎么样。画个华山跟旅游图一样，走哪上去，这个峰那个峰，哪是华山，那是导游图。那就不叫华山，华山就是惊险。

所以这一类东西咱们现在欠缺，欠缺自我提高。这是现在最大的毛病。不管全国美展各种各样的，你把画一看就知道，这人没有什么想法，就是有技法。就和刺绣一样，可以把你刺的和我刺的一样，有什么意思呢。

精神不是一个样，精神是一阴一阳以为道。形而上的东西才是精神，形而下就只是形。

看到邓小平站在那里，大家感觉就很敬畏。他个子也不高，照样在人群中，为啥给人感觉敬畏？是精神，精神是养来得。你很有修养，才能有精神。否则你光靠长得那个样，没有精神。有个形不会说是有精神。

我昨天晚上和老伴还说，庄子里面有一篇寓言，就是给皇帝培养斗鸡。皇帝心急，培养十天了，皇帝问怎么样。不行，那鸡还是东扭西扭。最后一天，到第三次问的时候，说现在差不多了，最后一天说成了。成了就是说外头有任何动静，鸡都不表态，不出声。任何鸡一看这个鸡都跑了，为啥？都不知道这个鸡有多难弄。到了“呆若木鸡”的地步，谁都害怕，人也一样就害怕。人家一说你就反驳，人家不害怕。把鸡要培养到那个程度任何鸡见了都害怕，就是养精神。

一个国家，不出声最害怕。原来越南不停地找事，邓小平说：“越南这个小兄弟应该教育一下。” 打了一架，再不说话了。这就是那一代人的精神。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修养不一样，作品就不一样

刚才说到的精神实际上就说，自然暗示给他，他接收以后，由于他的修养不一样，所以接收的不一样。精神不一样，所以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这就是自然地画出来的问题。

你不就接收暗示，那就没办法。

就和某人曾经说过的一样，这个写荷花，他就认为出淤泥而不染，这实际上是他的感觉。他利用荷花说他的心。陶渊明就利用菊花说他的心境，是隐逸之花。牡丹就是大众之花，富贵。所以，把这个菊花画成大众之花，就没有啥意思，就和现代人种菊花，栽一盆放在那有啥意思。

画花也是画性格，也看跟你有怎么样的联系。

你刚才说画山水怎么样，我记着文化大革命中间，就石鲁当顾问的时候，在宝鸡有一个人，那一段时间，搞了一个木刻，搞的是冯家山水库夜景。省上感觉这个取材很好，要变成国画，那一阵要把油画变成国画，把其他画要变成国画，只要内容好，寓意好。

有一个蒲城放电影的，他画了个晚上给农村放电影。这“意”也好。但是要把这画成晚上，就问石鲁先生，帮忙想一下要怎么画。石鲁想法和大家都不一样，石鲁想了两天，最后说你画这个晚上，你把塬画成淡墨，然后把上面的小人人和放电影画成焦墨，你想那也是黑了。那不是说咱们晚上啥也看不到就不画了，那石鲁为啥就有这种感受。他不是你真正感受晚上，他是在你自然的晚上，在画面上的晚上。你想淡墨塬，黑人人坐着在哪放电影，一看就是晚上干的，那谁能想到那。

所以大家就有大家的超人之处，同样都是山水，古人画山水也是这样子。那范宽的山水，范宽从耀县搬到终南山住着，就为了爱山，最后画的那个溪山行旅图，你在秦岭哪能找到。他把秦岭那种大、厚传达出来了。

生生不息吸收，又生生不息画出来

黄宾虹说的好，祖国山河无处不美，浑厚华滋，这就是咱们国家。这就是黄宾虹画画的根本。

他每一幅画，淡墨也好，细笔也好，浓笔也好，他把一种精神表现出来了。他是浑厚华滋，他是表现自然的一种精神美。

现在的人看古人画的时候往往是看怎样画，画皴呀什么的，这个精神不在了，把精神去掉了在学习，这就是咱们现在害怕的一点。这个精神不是画出来的，是画给人感觉出来的，是悟到的一种精神。

黄公望说，画画就是意思而已。

《富春山居图》，现在浙江和台湾的画家合笔来画，那就截然不同了。现代人看这幅画的看法，和黄公望对这幅画的精神就完全不一样。因为黄公望觉得那是一种意思。你现在拿起《富春山居图》，说他这画得像这个地方、那个地方，那就是胡来。

他那种长幅画画了四年，那就没有把它当事。他本身就喜欢游山玩水，喜欢到庙里去谈经论道。把画在家放着，回到家了抹两笔，后来又走了。最后才说，画不完咋办，那就卷上，拿到哪里就在那画，最后画完了。根据董其昌谈这个事，我也感觉到这一点，黄公望并没有用完完整整四年时间来画。他都是到高兴的时候用笔。所以董其昌就说，画家是那种自然地、生生不息的精神在身上存在，然后又通过笔表现到画面上。所以它是一种高兴，高兴就养寿长寿。你想赵孟頫和仇英这一类，就是要画得像、笔笔像，最后画的那么短寿，折寿。

为什么说画家长寿，就是感受到生生不息吸收过来，然后又生生不息画出来，始终是一种高兴的状态。这就是艺术养寿的根本。最后留下的东西，就让另外一代人看，说你是能耐，跟画家本身没有关系。

咱们现在是不停的要求自己要达到这个关那个关，达到社会上认可我怎么样的，今天印一个诗，明天印一个诗，一个月印一个，起啥作用。

养寿实际上是吸收自然之气，如何再发泄出来。是自自然然出来的。诗词就是特别讲究当下，不追求琢磨推敲，为一个字捻断三根须，这样作诗，活啥哩？……

观画者若是近道的人，能在里面接收到这种暗示，不近道的人再看也没用。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气韵生动是无意生动

好的东西它本身就气韵生动，这一点是中国画的第一要点，气韵生动下边才是看自然呀，用笔呀，用颜色呀等等。

气韵生动是生而知之，不是学来的，生来就是这种性格。

清代有人说的很生动，说气韵生动，有的发于笔，有的发于墨，有的发于有意，发于无意者为高。就是我画我的“意”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到画出来是否生动，是无意造成，这就是最高上的了。不然有意生动，我在这表演生动，给人感觉生动很单薄。所以生动就是，它生来就是这样子。

赵孟頫诗词书法都很好，但是他生动不了。汉人给蒙古人当了女婿，精神上不在一处。浙江和台湾人合写的《富春山居图》在台湾展览的时候，那就没法看。画成这样，那就是真的富春山，不是“意”中的富春山。黄公望是“意”中的富春山，他游来游去，走到这里就看到这里，他又不打稿子，哪起过稿，每天都接着画。这里想画我就画点，那边想画啥就画点，他没有占脑子，他完全是意中的东西，高兴的东西。

寄笔墨于高兴

寄笔墨于高兴，就是从黄公望开始的。

咱们现在把黄宾虹看作是画画的，他本身并不是画画的，他是喜欢这个。他在北京，日寇侵占了也回不到南方去，在北京故宫鉴定文物。他闲住在那里，把他过去的游历稿子弄一弄。80岁的时候傅雷组织展览，他就把画寄回去。傅雷把画在牛皮纸上一钉就展出。黄宾虹画画的时候本身就没想到展出这件事情，怎么会想到这。

现在的人一画就要成家，谁都想成个画家，一切东西都是在这种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出现了。就是为了忽悠不懂的人，一切都是这样的。大家不懂就觉得这个好，其实是在误导大家，大家根本不知道艺术是什么，谁能知道艺术是什么。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精神的东西是悟来的，古人画心，不画技巧

老舍的《茶馆》，最早演就是于是之饰王老板，后来演的没一个是王老板，为啥？

于是之做到经典了，他那个演到不能再演了，别人再不能，再出不来这个王老板了，不管是谁再演，出来给人感觉是假老板。

于是之也没咋演，出来以后把手一搭，把抹布就一搭迎来送往，就这么简单，你说他过去当过茶倌吗？没有的，他就是喝茶悟到的。

精神的东西是悟来的，绝不是学来的，艺术就是这样。学来的绝不是艺术，应该是从心里面出来的东西。

所以说咱们现在为啥难办？为啥中国画在僵死阶段？就是因为大家一弄就进入这个技巧里边去了，把心情去掉了。

古人画心，不画技巧，咱们把它看成技巧了。

就和咱们读欧洲小说一样，咱们把这个当成技巧那就坏了，你读只是领悟人家如何体会的。但是好多人都是这样。世界短篇小说王契科夫，是个大夫。大夫没见弄成事，但是写短篇小说写出来了。他爱这个，爱就没有时间金钱的限制，不受任何限制，只是爱。

这就是咱们现在欠缺的东西。写小说写不论什么，急急忙忙都要出一本书，给人感觉交代一种东西，这就是现在吃亏的地方。所以你现在看这些短篇小说，就是的。

好多人说王老师我要写你，我最怕人写我，因为这一开始就让人感觉难受，你有意写人干啥呢。

你想苏东坡多少短文，你把它看一下你都知道和现在这个短文差多远。候鸟、候虫、小犬，他是有触而发，到时候了，他自然就叫唤了。好多人就是，写出来的东西给人感觉没有通过他悟。

你读一读中国八大文学家的东西，你就知道现在人这个没有感触就说话，那就成了假的。

有想法才有生命

大家现在都在说，没有真了，没有那一种赤子之心。

尼采说的话，他喜欢用血写成的书。

那现在的书都没有这种感觉。大家写的时候有提纲，提纲为了啥，最后达到啥，拼凑在一块。

就是谁说的话，有个人好多心胸的东西都发不出来，有一天大家在一起喝酒，从别人手里把酒杯夺来，边流着眼泪，流着口水说，这就是真的，没有这个激情就不真么。

所以最好的文章，就是当下，就是真。

最好的文章就出自小孩，婴儿一样，他就真。

《皇帝的新衣》那个孩子的语言就能说明他这个真。因为大家已经被给皇帝做衣服的骗子给说的，就是没有也不敢说了，当成有。皇帝没有衣服游街，大家说好得很，为啥？污染了。这个小孩没被污染，说这个人没穿衣服。所以说污染就是听别人的说法，最后自己没有自己的心了。

要是大家都尊孔子，你说孔子不对，那你想这就是反叛。石涛就说反叛就是艺术的根本，你非要按那个走，你就走，反叛就是那个感受，感受完了我就根据感受画画，没有方法。

大家现在求方法，而且教来教去都教方法，这就是艺术很难越一步的原因。因为只有反叛在艺术里边算对的。所以石涛就说，是你感受，然后你尊重你的感受画出来。

咱们现在一有感受，然后想，拿披麻皴画，感受没有了。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没明白，这就是咱们一切都是这的原因。

那世界上意识流的出现，它就是跟原来不一样，那是他的事，他总是往前走，总是这样，而且他没有别人才能成。

任何一个人有别人的时候就没有你，谨记这一点。在脑海里有别人，你就不存在了。

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有想法才有生命，没有想法就没有生命。你今天对这个事情想你就活着，你不想，等于今天就没活。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凡物皆有可观，必须带意而观

我往往都是下班，把这个黄纸铺着，突然就想画一下。因为那些东西在我心里很长时间了，猛地一下子就出来，这就是画画的根本。

明代的王履画山头，我就有这个感觉，各人都不一样。王履是个大夫，他上山采药，到北方华山采药，采药后对华山非常有感受，每一个地方都有感受。但是，不知道咋样画，他就存在脑海里，吃饭的时候也在想，睡觉、看书、走路时也想，交谈也想。突然有一天，在家里坐着，听到外面敲锣打鼓，就画出来了，那你说为什么。没有办法说清为什么，敲锣打鼓，哎，方法来了。他感觉自己那天把华山的精神画出来了。

这就是画画的人，你经常看东西都不带“意”，你想你画什么，你无非拿技巧画个这。

我记得宝鸡有一位老先生，那天给我写了一副对联：“遇书无所不读，凡物皆有可观”。这两句话非常重要。

汉代刘项又说了，“善读书可以医愚”，可以治病。你愚昧了，你只要读书就可以把愚昧治了。

遇书无所不读，读书要善读；凡物皆有可观，必须带“意”观。不带 “意”观啥都没意思。

所以小孩他看到蚂蚁，他就带“意”，他就想着它要干啥。你现在看到蚂蚁可能连想都没有想。你现在把所有的都知道了，一看蚂蚁，或者是避水，或者是搬家，那完了。艺术家到孩子那种状态的时候，才成了艺术家。小孩就不一样，这就是艺术家的“凡物皆有可观”。

艺术绝不能有框框，无意之中才是真

人不读书害怕，现在人关键就是不读书。

看不来啥，你看着满街道，看不来啥。

读书又不能说我今天下狠心，这几天就读完。古代人读书是三个时间，蹲厕所时看书、骑在马上行路看书，睡觉的时候看书。他没有等着看书，他那一阵接受不是想在书里找啥，他是自然接受。咱们现在人把时间都用完了，到睡觉时候实在不行了才睡觉呢。把自己身体弄坏了，啥都弄坏了。

曹雪芹为了啥，就是高兴，就是把他心里边的人全都写出来了。

现在大家都想着巨作呀，写的时候就想到巨作，写出来的就僵。你想，曹雪芹也没想到自己能成为中国的名家。都是无意，都是一种爱好。

无意之中才是真。人要保持这种真很难，不受污染难得很，想到社会，想到人，那你还能想啥。

为啥这个巴金、茅盾就放以后啥都写不出来，因为有框框。他写《春》《秋》《家》，是在法国留学时候写的，没有框框，他就把自己想的写了。现在给你一个题目，让你先想，想周围，你能写点啥？所以说，艺术绝不能有框框。

曹雪芹说：要有可见的眼，易感的心。看不见不行，看见了还要有感觉。《红楼梦》里有多少药方子？没有那个知识怎么能写出来？现在有的东西写得那么厚，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

所谓丰富就是简单之间还有丰富。任何东西复杂都容易，简单难。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人的欲望是色彩斑斓的，灵魂是黑的

人高兴不高兴都是欲望产生的，有了欲望了，有时候就不高兴了。

人的欲望是色彩斑斓的，灵魂是黑的。大家把灵魂变了，欲望就把灵魂夺走了。

所以中国绘画就一阴一阳，不管色法各方面。你只有阳不行，只有阴也不对，一阴一阳就对了。只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是大家把它搞复杂了。

为什么复杂呢，因为有欲望。没欲望多简单。

张载庙原先都拆掉了，后来因为需要，又建起来了。张载什么都不知道，是后人又把他研究起来了，他是为现代所用的。

艺术家要悠闲，大家要学会偷闲

我看了一个科学家研究现代人的用脑情况，电脑呀，5G开始以后，他用计算机计算出来，多少年以后，人又回到原始人状态了，腿也不对了，头变小了。

人能变到现在主要是因为用脑，容量越来越大。但是现在人，读书不一定记得住，一说就用手机查，脑袋没用上。这就是越用越发达，不用就退化。这以后在孩子身上也会越来越体现。

我就不爱看手机，多看些书，反复会记在脑袋里，绝不会忘，也不用查。现在开车都不用记路，但是你想想，人脑不用就会退化，这是有科学家研究的。

科学家和艺术家搞研究和绘画，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悠闲，这是重要条件。

就像牛顿被苹果砸到，为什么会想到那方面，就是认为他闲。他会想为什么砸到头，而不是往上走，这就才有了万有引力。

什么样的人会闲，会偷闲的人会闲。

契科夫是大夫，没有多的空闲时间，但是他爱好晚上和病人交谈，最后成为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

中国哪一个诗人是专门做诗人的，都是当官的，当官没名气，最后诗词出名。

闲了才能有真，像你们现在把时间都用在这，也不可能，要把闲时间用起来。有的人说我退休后就有闲时间了，退休后更没闲时间了。年轻人就是应该这样，所以我刚才说古人读书就是这样。

你偷闲，闲时间随时都有。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艺术就是一个过程，“意”是画完以后给人的感觉

一个业余的雕刻家（展示图片），他刻的这东西也不是学过的。他在瑞典的一个山上住着，山上木头多，他就自己雕刻。雕刻什么呢？他雕刻的就跟中国人去世以后用的纸人纸马一样，就雕刻这个。

你看他雕刻出的这个东西，看过之后你就能知道，艺术就是一个过程，把过程去掉就没有艺术了。

他不是想好了一个人，脑海里、胸中藏的人，他是在刻的过程中慢慢的浮现的。

这就跟作家一样，写到最后不想让这个人死，但是不死不行，他就不舍得，自己还是哭着让人死，那就是说发展到那一步了，不得不这样。

一张画也是，就是意境到哪了，你停笔停不下来，因为意没有完，这就是艺术。

咱们现在把啥都想好了，就是完成了一遍，和复印机一样，看不到过程，看不到东西。你能看到他作了一幅画，你看不到他在创作过程中不停地更改，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就是意在先，但是意又不能画，意是画完以后给人的感觉，最后把感觉表达出来了，那就对了。

石鲁画个一枝峰呀，画个啥啥峰，华山里哪里会有。（你在现实是找不到的），但是人感觉就是华山，这就是关键。

物不在耳目，物在灵腑

就是谁说的话，物不在耳目，物在灵腑，所以得心应手。

你想曹雪芹写这些人物的时候，在哪能找到这样的人呢？那些人都在心里头。

就跟孔庆东讲学生一进北大文学院，那些教的东西，这个给你教什么叫伏笔，什么这为啥，那是啥。老师一教，这娃最后写谁都需要伏笔什么的。其实是写到哪就自然成了那样，这艺术就成了这样。不是需要这一笔的时候点一下，为了完成“意”我才点这一下。

曹雪芹那时候就没那些想法，那是大家把他分析成了这个样子。《红楼梦》写的哪个人不活？那他哪有那些模特，全是灵腑里面的人。所以画也一样，都是在灵腑，不在耳目，画的时候才得心应手，自然而然，气韵生动。

你先在自然里看，看不到意境，光看到了自然，等于白看。

所以中国的艺术家都是这样。巴金写的是小时候家里面的事，在法国巴黎写的《春》《秋》《家》，那里哪来的家呢，是心里边的。在法国能找到中国房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人现在在自然里面去没有眼，没有心，都是白跑。行万里路，白行。

清代的评论家金圣叹就说，“可见的眼，易感的心”。这才能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自有画会出现。

现在的人复杂化了，越复杂，越没有意。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要表现首先要有精神

有人说他的作品要表现什么什么精神，那要看一个作品有没有精神，没有精神你怎样表现呢？

所以说艺术上的大家，像齐白石和老舍，老舍给齐白石出个题，给他那本书，做个封面——《十里山泉出蛙声》。一般人就没法画，声音怎能画出来呢？但是齐白石画了三个黑石头画些线，画了小蝌蚪，就有十里山川又有蛙声，这个东西你咋样看都是谁都没有办法表现，他就能表现出来。

这就是人家把这个精神表现出来了。有好多人没有精神，就和现在大部分画一样没有精神，只是说事情。精神我刚才说了，在形以上，形而上为高，形而上是道，形而下是器，形里面谈不了啥精神，因为他不精神。

表达自然的精神，关键看画法，没有做作，没有附着痕，那就是庄子说的话，“既雕且琢，复归于朴”，这就是最高境界。

你也刻了，你也画了，最后给人感觉自然就是这个样子，自然而然就不做作，没有别扭的东西，这就是关键。

王羲之写兰亭序，完了之后，他感觉这里改了，哪里改了，不太好。他就想写好，写了十遍，没写出来，都没这个好，不自然，因为有一个“好”在那里挡着他，所以自然这个东西本身里面没有雕琢痕迹。

所谓自然就是当下，一想就不自然了

有人说他想表达啥，他那样想就表现不出来。

因为自然没有想，自然没有任何约束。你说我想表现自然，一想就不自然了，一想就是理性东西，自然是没有理性，只是当时感受。

就是这样。有些人就说我这个画想干啥，你看不出来，都是没用的，因为你想的咋样，在画里就感受不出来。

就和现在一样，我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往往都是理性，艺术是感性，不存在理性，一存在理性就不是当下。

自然就是当下。

“池塘生春草”，“大漠孤烟直”，或者是“隔水问樵夫”，这都是事先没想到遇到这写出来的东西。王维写的终南山就没想到最后，“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他就不是预先想的，遇到这，这就叫自然。

所以说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就理性了，没有“当下”，就没有艺术。

中国的文学，任何形式都要讲“当下”。“当下”在佛家叫“现量”，“现量”就是这一阵，过了这一阵就没有了，这就叫“现量”。所以说，好的艺术都是这一种的艺术，就是过去那就不再有了。

颜真卿的《祭侄稿》，还能再写么？他那个苦、闷、愤怒到最后慢慢平和，他没有想到写着写着，心情到那儿了，自然就成了这样。他不是我这样写就为了心情，不是这样的。心情是这样，自然成这样。你说叫再能想一个，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心情过去了。所以艺术你刚说这个，他想怎么样怎么样，都是想出来的，那就没法自然。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理性不可能变成艺术

有人说“我”追求艺术，艺术不是追求的问题。

艺术不是解释。不是像连环画一样，他只是那一块，表现那一笔。就是我刚才说的，八大画一个，你说八大再画一个，那没有机遇，他就画不出来那个东西。因为你一拿来，我这一阵心情不舒服。非要拿一条鱼、一瓶酒来让我画一个六尺画，说我就给你画个这。

这是当时，但是放在这是叫现代。

所以说，有人这样想法本身就是错的，这是理性，理性不可能变成画画，不可能高。所以，一想就完了，感觉一想就完了。

我刚才说的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自有画意。一想办法完了，那些都完蛋了，就没有那些感觉了。所以说，画画没有规律，没有办法，不要求办法，求办法必然把感受垮完。说这些人说这种话本身就错着。因为你的想法是从画里精神体现出来的。

意是亲身所历，亲眼所见

现在很多人在干这种事，说要画大山大山水，画纪念碑什么的。在书画频道里胡吹胡说。

那你想石鲁表现窑洞，那个方法不是谁都有的。他要表现《东方欲晓》这个“意”的时候，他就要想办法。

他说，画《东方欲晓》上面的枣树时，过去在尿罐里小便，他早上起来，一小便，尿罐里的树影就会摆动，模模糊糊，他就拿这个画。那就说这个感性从哪里来的，他想画这个，找不到办法，结果一解手，诶，哪个树影在里面动了，他马上想，所以有了这。所以文化大革命批判他，差一点把石鲁枪毙了。

同时期，方济众也去了，但是方济众画窑洞画早春，就画梨树，那就和石鲁的“意”差那么远。因为石鲁在延安，他是从哪里过来的，他有延安这种经验。后来把权夺了，他看了深有感受，说中国的窑洞是东方的晓，那方济众是没经历这些。

“意”的差别就那么大，“意”是亲身所历，你没有亲身历，那就是假的。这就是铁门坎，必须要亲身所历，亲眼所见，这就是艺术的根本道理。

石鲁画那个枣儿沟小学，画《种瓜得瓜》，下边孩子在跳绳，上边那好多南瓜，那时陕北的就是那样子的。他这个东西不是写生，他对这个有感受了以后得了这个“意”，把这俩结合到一起，这就高得多。

那咱们现在不是这样，看一个地方，把一个地方画出来，不起作用，得不到“意”就说是没眼睛。所以这就是铁门坎。亲身所历，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就产生“意”。产生“意”以后再猛然遇见，碰着事物，把它画出来。现在往往说要参加展览呀，想画一个东西出来，这是假的。所以说处处留心皆学问，不是光农村，在城市沿路都有好多东西，你能看到。说你看不到就没办法，这就叫眼。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艺术家要有非常丰富的感情

古人说，情支持这个世界，现在人淡漠了。

我看电视，有一天有一集就说，过年呀，老头在家里给家里人摆了一桌饭。老头还以为大家一年了，回来要交谈。结果回来以后都在看手机，不出声。老头一下就生气了，最后离席走了。因为这个我就画了一张画，那这个“意”就是我画了好多凳子，都不齐整，这个凳子在这，那个凳子在那，就说人在一起已经不交流了，这就是网络世界。因为这个引起我画一幅画。

我有一幅画叫《麻鸭》。看《动物世界》，这个麻鸭出在四川，由于产量低，大家就引进另外品种，把这个淘汰了，那这个品种就完了。马上感觉人怎么能这么残酷，不需要就把一个品种放弃了。所以我后来就画个《麻鸭》，有这个感受那我才画鸭子。

所以说人必需要一种非常丰富的感情，不管说文学、艺术都是这样的。那中国的书字是啥意思，书是在《说文解字》里面叫吐，你没有手机，想和母亲联系，要写信，吐你的心情，所以书就是吐。现在咱们把这当艺术看，不吐自己的，临别人书法有什么意思呢？拿小楷抄一篇圣经，那草书抄李白的诗，有什么意思。吐是我自己，就像毛泽东一样，我自己写出来的，里面的阴阳顿挫都是自己的心。

咱们现在把一切东西去掉灵魂了，没有精神了。不吐，就把诗的灵魂去掉了。画也是吐，你想吐啥你就画出来，你现在无病呻吟，哪有什么意思？

人品带动绘画

绘画、书法，是人品带动绘画，谨记这一点，不是画好把人带动了，是人品带动绘画。

这是很关键的，不管各方面都是人品第一。

我接到好多展览让我去，第一个我就看人品跟我说不说，不说我就不说话了。人品是关键，不是绘画好人品就好，两回事。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

家长把自己的欲望施加给孩子

孩子的天赋家长是不知道的，因为一生下来方向就确定了，他哪些方面有特长你是看不出来的。

古人没有这一点，就是让他成长。就像苏东坡和他弟弟一样。最后，苏东坡诗、书、画、散文样样精通，中国没有第二个了，你说是谁给他教的。这都不是教来的，因为有竹于中成了文章。

候虫小犬，有动静了自然就叫了。它是自觉的，自然的东西。咱们现在就把这个自然去掉了，孩子有能耐你也捂住了，看不到了。所以几个人能看清孩子的能耐，因为你给他定了能耐。

中国过去提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那就是说，如果一个孩子喜欢木工，那他在这一方面自然能出现，你非要让他去当物理学家，这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每个人在捂着另外一个人，这很害怕。现在好多家长就是这样，因为社会成这样了，也不是说家长变了。由于社会环境变化，所以现在好多父母不管，都是爷爷奶奶背着书包接送上下学，都成了这样。

古人说，不管你成圣、成贤、成仙、成佛，必先其苦，现在人把苦忘掉了。

我忘记从哪里看到的，说上帝给学生最大的优厚条件就是受苦。现在家长不愿意让孩子受苦，看别人买啥鞋就给买，不受苦怎么能学好。我记得过去出版社出一本书，叫《老宣疯话》，就是讲他教了40年英语。学得好的男孩子都是家里贫苦的，学的好的女孩子都是长相不好的。现在有人条件好，上大学不学习不愿受苦被开除了。就是因为他们想着，上中学把苦受了，现在没有关系了。那家长下那么大功夫干什么，所以要理解上帝的心。你想过去美院文化革命后第一届学生，老师都认为学的好。像我大儿子那一批，那时候下乡，回来后上学，受过苦就学的认真，基本不回家，花钱很少。现在的孩子还没上车呢，家长就打电话，车到了没？你想想。总的来说，就是自己给孩子的欲望太强了。父母应该只做父母应该做的事情。

科学家也是正常人

我记得过去，周有光，就是文字改革的那个人，活了112岁。他就说他是搞经济的，国民党后来把他派到美国，在华尔街学习。

学习以后他的同事就说：“有个人，没人跟他说闲话，我看你英语很好，你去试试。”他问是谁，同事说：“爱因斯坦，没人跟他聊天。”

周有光一听，爱因斯坦当时在世界上都很有名了。他去就西装革履，皮鞋擦得很干净就去了。一看，爱因斯坦穿了一件很随意的衣服。

他发现，那些名人根本就没有这么讲究表面。他去陪爱因斯坦说了两天的话，爱因斯坦有时候数学也不清楚，他连怎样算出来的都不知道。

你想，科学家非常正常，是人把那些东西提到那么高的位置，所以大家就把那些人神话了。就像屠呦呦一样，你想青蒿素，《皇帝内经》《本草纲目》在很早就有提到。

（王鸿续口述  叶峰整理  2019年11月30日）

素以为绚——王鸿续先生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