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嵌在风里头的。
冬日里的气温再低,只要不是起风天儿,总也冷不到哪儿去。怕就怕,一场昏天黑地的狂风不停歇地从早刮到晚,那种冷就一直漾漾地渗到人的骨头缝儿里去了。
风有风的种类,风有的性格。
春天的风最温柔、最通人情。如沐春风、春风得意、和风细雨,基本没有不好的字义把矛头指向春风。
夏天的风不好也不坏,夏风没主见,天热乎乎的,夏风也跟着热乎乎的。打个雷,下场雨,风被雨淋湿了,倒也能让烦躁的人心稍微安定一会儿。
秋风呢?秋风如刀,割下稻谷沉甸甸的头颅。秋风如血,染红了漫山遍野的枫叶。秋风如瑟,悠悠地奏一曲,没来由地挑起了伤心人的情思。
我有点不敢评说冬天的风,此刻的它正虎视眈眈地徘徊在我家的屋檐下呢。它竭尽全力地在墙上细细地寻找一道可以冲进房间的裂缝儿。我小心地关紧窗户,合上棉窗帘,毫不客气地把它隔绝在外。
风是冬天里最不讨喜的客人,不光是我,村子里的所有人家都不会欢迎它。
你再怎么不欢迎西北风,在大冷天出门还是要与它碰头的。一大早,人尚且从家里带着点隔夜的暖意,走着走着,风就从四面八方窜出来抢了。这个无形的强盗毫无顾忌地掀人的帽子,翻人的领子,闪进人的脖子里。人抢不过它,它抢劫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它来了,绝不会空手而归,它把人全身上下洗劫一空,让人只剩下哆哆嗦嗦的寒冷。
冬天是西北风的主场,小孩子从小就对西北风耳熟能详。农忙时节,倘是家中的子女不受家长的指挥去地里帮忙,大人很生气:“你们这也不干,那也不干,以后去喝西北风!”
学校里,试卷上的分数差得刺眼了,老师摇着头批评:“成绩差的人,长大了只能喝西北风。”
爸爸妈妈闹别扭了,妈妈晚上不做饭,爸爸嬉皮笑脸地去求和:“娃他娘,你不做饭,难道准备让我喝西北风?”
大人们很喜欢把西北风挂在嘴上,虽然他们谁也不会真的去吃西北风。
西北风一吹,村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人的脸皮皴裂了,手指冻硬了,脚被吹麻木了,甚至连好心情也像结满冰霜的河面一样凝固了。
一年又一年,西北风吹着活着的每一个人,自上而下,从里到外,催着人从年幼到老迈,最后一使劲,把人从这个世上吹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人不如脱光了叶子的树,树在西北风中若无其事。人不如池塘里的水,西北风吹到水面上马上拐个弯儿跑了。人不如猫狗,猫狗的皮袄子把身子裹得紧紧的。
西北风鼓起腮帮子吹啊吹,猫抖抖胡须,狗吐吐舌头,人佝偻着腰,清涕直淌。
西北风恼火了,它用尖厉的嗓门召唤着同伴,于是越来越多的西北风在村子上空横冲直撞。它们宛如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凶猛地穿过村前一排密密的白杨林,从一户人家的围墙上呼啸而下,跳进另一户人家的院落中,踢一踢前门,甩一甩后门,检查一下猪舍和羊圈是否结实,掳走几枚散落在院子里的鸡毛鸭毛和几根烂稻草。人袖着手,无可奈何地骂一句:“这该死的西北风!”
西北风是不会怕人骂的,它厚着脸皮围着村庄打着转,转到太阳落山之前才悄声没息地退去。
奶奶说:西北风没老婆,得赶回自己家烧晚饭去。
西北风没老婆!活该----谁让它的脾气那么坏呢,有哪个敢做它的妻?
其实,再想想,西北风的热心肠还是有的。爸爸去了村东头的小叔家吹半天牛了,竟然忘了回家,妈妈差我去找,我懒得动脚,叉着腰站在门前的路上吼几嗓子:“爸爸!爸爸!”
西北风大手一挥,轻巧地捎走了我的口信。西北风把我的声音送进了爸爸的耳朵里。不一会儿,爸爸缩着脖子摸进了院门,在门外晃了晃脑袋,又把西北风送进他耳朵里的声音还回了西北风的怀里。
长长的冬季里,要刮无数场凌厉的西北风。每一场西北风过后,都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随着它的脚步而去。有心甘情愿追随的,有被风强行拽走的,有半推半就的,有的飞到半道被风遗弃了,有的去得欢天喜地,有些东西,你以为它早已不在了,其实,它不过是把自己卡在树杈上,凑巧躲过了一场风。
小孩子恹恹地站在西北风里看着自己中意的东西离去,脸冻的冰冰的,手冻成了红萝卜。母亲心疼,一把拉住娃的手,搓一搓,捂在自己粗糙的大手里。母亲的手心,真暖!
西北风的招数对付不了世间所有的东西。它吹一阵子,吹一个冬季,吹了一年又一年,石头的磨盘还是那个样子,埋在地下的井还是那个样子,慈母对儿女的心,也还是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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