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年前,妈妈扛着一个木箱,带着几副碗筷,走进爸爸和奶奶的家—瓮牖绳枢,也许得从妈妈走进,这里才可以算是家吧。
我问妈妈怎么就答应了嫁给爸爸,他这么穷?妈妈说“那时候都穷,所以穷的也就不分有无了,只是爸爸穷的超乎寻常,连副像样的碗筷都没有”。马尔克斯说,穷人的眼睛里都写着贫穷,我不知道爸爸那时的目光里有没有。
妈妈没争没怨,听从了外婆的安排,就这样嫁给了爸爸。所以爸爸一直感谢外婆,说是她给了我们一个家。只是妈妈的青葱岁月,仿佛就是出嫁的这一瞬间,然后就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以致于每次她和我说起自己的那些年,总是会提到这一段。
从在妈妈的肚子里就开始感受到妈妈的勤劳,怀胎十月,她带着我做农活一刻没休,就连生我的那天,还依然在忙着除夕的年饭、饺子。夏天打猪草,秋天收庄稼,农闲的冬天里,我已经让妈妈行动不便了,但她还去捡柴火。爬树,弯腰,劈材…同行的阿姨、婆婆们都劝她注意着点,别把孩子压着了。关于这一段,妈妈回忆起来就笑个不停,说没想到没压坏,还长这么高。
选择在除夕之夜和妈妈见面,是纯属巧合还是缘分使然?是我爱凑热闹还是妈妈为我选的好日子?我真有查过,除夕之夜出生的孩子有什么特别的。有说活泼开朗,与人和柔;有言不眼他人,薄运多劳…众说纷纭,相差甚大。举国欢庆,喜上添喜,生来有口福,一辈子不愁吃喝,这是妈妈给我的最好祝福。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把我紧紧地贴在身边,我与妈妈的第一次对视,我带着无限依恋,感知她的气味,声音,望向她的目光,她却在揣度我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的妈妈呀!接生婆说恭喜又是个儿子,爸爸说我看好像是女儿,于是妈妈就被搞糊涂了。等到天亮以后,他们再次打开包裹确认,然后满意地笑了,儿女双全好字凑了。
从那以后,苦也是乐,累也是乐。一顶草帽,一把锄头,一个篮子,是妈妈留给我的印象,那也就是妈妈的一生。每次从田间地头回来,她会随手打一篮子猪草,喂鸡或是喂猪。沉重的篮子,有时扣在后背,有时斜挎在胳膊,加上大大的草帽,把妈妈本就矮小的身材压的更小了。草帽遮着,多数时候看不到她疲劳的双眼。
放下篮子,弓腰钻进猪圈、鸡圈,打扫一番。出来的时候,带上一盆子鸡蛋,她会高举着,高兴地炫耀,今天的小鸡又下了多少枚鸡蛋。妈妈的幸福很小,这份小小的满足就可以把一天的疲劳驱散。
妈妈的快乐是在数,而不于数出的个数,事实上,妈妈是经常数不清楚鸡蛋的数量的。“一对,两对,三对…二十三对…,刚刚数到多少了?”妈妈把鸡蛋从一个纸箱数进另一个纸箱,准备给我带走,没数清,妈妈又去找来一个纸箱…我和儿子忍不住在笑。她越是让儿子不要打岔,儿子越是捣乱,妈妈开始求助于我。
“鸡蛋不是给我的嘛,我又不嫌弃多少,不在乎单双,不用数,多少就多少,可以了。”妈妈不听,非得要个确数,于是又开始在数。我看着妈妈可爱又笨拙的样子,觉得她应该是数不完箱子里的一百多个鸡蛋的。我下床,三下五除二搞定,“146”,妈妈听了,嘟囔说那也不够啊。多少够?我知道她是在凑整,妈妈鸡圈里到处又转一圈,给我找出四个鸡蛋,然后反复向我确定是150了吧。
装箱子的鸡蛋空了,一个不剩,如果是150多,她会继续凑160,这就是她的不够。妈妈给的不论多少,不分贵贱,必须要完整的、全部给予,她觉得才能代表她的心意。那么些年,她不会数,她不会算,她不会说,好像漫长的一生,妈妈只学会了付出,给予,从前是兄弟姐妹,后来是父母孩子。
我问她家里的小蒜长了嘛?然后她就悄悄地满山坡寻找,给我腌制了一罐。我问她槐花开了嘛?冰箱里就给我存了一包又一包。我说想吃她做的包子,菜饼,就会在我到家的第一时间吃到。灶台前她颗粒大的汗珠浸湿了衣服,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不住地擦也擦不尽汗水。在这份炎热里,端上桌的每一道菜肴都是妈妈的表达。
妈妈变了,不会“说”的妈妈也开始变得煽情了。妈妈来电,是我未接电话里的意外,也是惊喜,她说和爸爸在家想我了。就冲妈妈的这份想念,并且勇敢的表达,必须长途跋涉奔赴。返程的时候,我看到了妈妈的眼泪,以前都是在门口目送,这一次她转过小房子,来到屋后,跟到离家的水泥路,送了很远。我打开窗户,硬挤出笑,说哭啥呢,过段时间不就回来了嘛。她叮咛又叮咛,路上慢点,到家来电话。
后视镜里的妈妈显得更小了,我模糊的泪眼,还是没看清她脸上的不舍,如很多年前,我没看到她草帽下的疲倦一样。我没看清她的黑发突然间就白了,我没看清她的身材突然间就胖了,我给妈妈买的衣服她总也不穿,我给妈妈买的戒指她从来也没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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