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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人

一个好人

作者: 米依然 | 来源:发表于2017-01-04 18:50 被阅读0次

    假如你有时间,我是说你能拿出一点时间,用来回顾你短暂的一生;抑或是等到弥留之际,不自主地回顾。你应该会觉得,尽管你迷信科学,你还是会觉得有些事物是注定的,即便它有很科学的解释。

    所以,当我看见阿猪躺在地上,嘴凹圆、眯着眼笑,嘴角和下巴还有没擦净、已经干涸的血渍,像是田地边神秘的河沟。我也想要上去踢他几脚,我那时觉得踢他几脚很正义,他本就是个低贱的人,他的存在是整个村里的笑话,他就应当在我们的谩骂和殴打中消亡。

    阿猪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本名,也未可知。反正我出生到离开村子求学,那里的老老少少都叫他阿猪。因为他喜欢看杀猪,从猪被套上绳子拉出圈,到放血褪毛、开膛破肚,他全程都会跟着看。一到年前,他就更忙了,往往是这家看了猪出圈,又跑到别家看放血,再跑到那家看褪毛。猪要出圈的时候,叫得特别凶,许是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悲从中来,他这时最兴奋,跟着叫“啊--猪--!啊--猪--!”。不知是哪个先这么叫他的,后来就都叫开了。谁家要是杀猪,人们都先想到他,开心无比,然后才想起要买肉。

    阿猪比我大整整三岁,我出生时,他才刚学会叫姆妈。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但比其他的女人会打扮,头发永远向后梳着、用皮筋扎起,面庞白得像冬天后山树梢上的雪,衣服整齐得像是要去赶集。

    我小时候没有人玩,就会跑到他家。站在路边,看见他姆妈跟他面对面坐着,她手一直摸着阿猪的脸,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一会儿说着就哭了,一会儿说着又笑了。我一直很好奇她在说什么故事,但我并没有贸然进去打断她。阿猪对着姆妈笑着,嘴里一直重复“姆妈”,这个单词的口型大概是我最容易猜出的。但阿猪的叫法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单词像是从他身体里自然迸发,只是恰好让嘴说了出来,你看他眼睛看他鼻子也能感觉到他的喊叫。

    最后一次,我站在路边,女人对我招招手。我很兴奋地跑过去,像是终于又期盼到了年三十的饺子。但是跑到近处我就愣了,她眼睛周围覆了一些暗紫,而且眼睛是肿着的。我心生厌恶,感觉像是洁白雪地被狗拉了一泡屎,所以她伸手拉我,我没让她得逞,往后退了几步。但是她对我挤出一丝微笑,我又主动上前了。我错了,她还是那片洁白雪地,她从来都没有脏,只是来了一只讨人厌的狗,他拉完屎就痛快地走了,却不管人家恶心不恶心。

    她对着阿猪说:“以后你就跟依然玩,不要一个人乱跑,记得回家吃饭。”

    她对我笑笑,我也对着她笑,阿猪见我们都在笑,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姆妈姆妈”。

    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见过她,我问阿猪他只会啊啊瞎叫。人们说阿猪的姆妈抛下他们父子,另嫁他人了。他们说那个人比阿猪他爸帅气有钱,有人去城里看见他们两个有说有笑,还搂搂抱抱的,这女人原来这么风骚,阿猪可能是个野种!这些言语原是些过耳之风,只是后来越吹越大,听风的人就被掀了起来。阿猪他爸找人打架,因为没有帮手,而且前妻是否风骚、阿猪是否自己亲生,他也拿不准,气势上就输了人家。他输得多了,也开始说前妻是个风骚女人,肯定之前就跟城里人有一腿,阿猪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个人的野种,这对狗男女,生了个弱智儿子丢给了我,他们却逍遥快活去了。

    后来咒骂不能泄愤,他开始喝酒;喝酒不能泄愤,他就满村子找我,找到我就找到了阿猪,然后把阿猪打一顿。阿猪被打的时候只是护着脑袋,眼睛都不闭,一直看着我。像是告诉我他很好,像是说毒打是他的正常生活。我被他坚定的眼神吓住了,因为我发现那不是我认识的阿猪,我就哭了。我一哭就把别人引来了,他们就说阿猪他爸,打自己家孩子也就罢了,干嘛把人家孩子也打了。他爸就指着我,怒问“我打你了吗?”。我哭得更狠,别人责怪他的声音更多,他听烦了就走了,众人摸摸我脑袋劝劝我也就散了,我不哭了,阿猪又恢复了他呆傻的样子,我们继续在村里晃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能这么对付他爸,却对付不了同辈的孩子。他们成帮成派,跟在我和阿猪后面,这个打打阿猪脑袋,那个捶捶阿猪后背,后来把我也捎上了。我就不爱跟他到处晃荡了,就跟他说你不要出去了,你出去也是挨打。他不听,每天还是像没事人一样来找我。有几次我老远就看见他了,我就藏在场地上的棉花杆堆儿里,看着他痴痴望着我家的门,几次想去敲门又止住,干脆坐在地上玩石头。一直等到大人回家,阿猪看见他们就起身跑了,我才从杆堆里出来。

    我爸见我几次这样都没说什么,但是后来他还是插手了。那天阿猪又来了,我顺势钻进杆堆儿里。我爸突然冲出门来,阿猪准备跑,但是被爸给掰回来,告诉他不要走,依然在家。然后把我从杆堆儿里揪了出来,棉花杆在我脸上划出许多血道子,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把阿猪逗笑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笑容,但是让我觉得极其不舒服,我剜了他一眼。心想你一个傻子还有资格笑我?早就不该跟你玩了。

    “如果你拿他当朋友,就去做朋友该做的事;如果你不拿他当朋友,就要大方地告诉他,也让他不要拿你当朋友。不然你欠着人家,还躲着人家,你最不是个东西。陪他转转吧,这孩子人傻心不傻,只是命苦啊!”

    命苦,意味着一个人从他生到他死,一直在被生活无情击打,不可安歇;命苦,意味着生对一个人来说是遭罪,死反而是种解脱;命苦,意味着一个人对世界无牵无挂,这个世界也对他无牵无挂。命苦的人,在他没有成为命苦人之前,都是有一根救命稻草的,他们真正命苦的是,救命稻草变成催命稻草。

    我跟阿猪在村里走着,我不似往常话多,阿猪依旧走得是虎虎生风。走到村里祠堂的时候,几个同辈在祠堂门前弹弹珠,他们看见我们比赢了许多弹珠还高兴。他们结束战局,把弹珠装回各自口袋,上来把我们围住。阿猪伸出手臂,把我挡在他的身后,同辈们彻底兴奋了,一巴掌拍在他脑袋,又一巴掌拍在我脑袋,我们俩就像拨浪鼓似的左摇右晃,我感觉我耳朵开始鸣叫,然后嘴里咸咸的。我知道我流鼻血了,我觉得我要死了,终于我也体会到阿猪的坚毅,那些殴打一下子变得轻巧、身子也变得好受。我低声跟阿猪说“我要死了!”。

    阿猪回头看我,然后倒在地上,他坚毅的眼神也出现了。他轰地站起身,拉起我的手,冲包围圈撞过去,力量大得让我感觉手臂被拉长。冲了几次,终于让他撞破一个口子,他拉着我跑了几米,轻轻说了声:“跑!”。他捡起地上的砖块,又回头走去。

    晚上再见阿猪,他又恢复成日常那样,两颊肿得跟猪一样。他爸揪着他,把他摔在我跟前,他对我笑着站起身,又被他爸一脚踹倒。

    “他们两个把人家打破头了,在卫生院缝了好几针,不能我一家付这钱!”

    爸爸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等我确认。我觉得事情严重了,跟平时打架不一样,可是我根本没打别人,我是被打的那个,都快要被打死了。

    “我没打人。”

    他爸听了我的话,开始猛踢倒在地上的阿猪,阿猪像往常那样蜷着腿,双手护着脑袋,唯一的区别是他没了先前那坚毅的眼神。爸爸最终答应两家平摊费用,他爸在停止,拿着钱就走了。阿猪站起身,低头跟在后面,父子俩消失在漫漫夜色里。

    再见到阿猪,是在他爸的婚礼上。我夹在闹洞房的众人里,看到他被推到他爸身边,众人起哄要他喊后妈“姆妈”。他爸低下身子,脸红得像刚从猪腔子里喷出的热血,他想凑到阿猪耳边说话,但满身的酒味使得阿猪往后退。他揪住领子把阿猪拉到身边,耳语了几句。众人起哄:“你爹跟你说什么呢,是不是让你叫姆妈,明天就给你也找个老婆!”,

    哄笑中,阿猪抬起了头,众人以为他要喊了,他却对着我笑了笑。我赶紧退出众人,像是贼人被主人家发现似的。退出来后,我看见那几个同辈也在众人中,其中一个脑袋还裹着纱布,他们哂笑着,喊着“叫姆妈”。

    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着,家家户户都是暗着的,唯有阿猪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脑里突然浮出阿猪生母的面孔,那眼睛埋在暗紫血块的样子,不由得开始讨厌自己,我也是只在洁白雪地拉屎的狗。我开始笑起来,我记得她当初一笑我就不讨厌她了,我把自己笑得身躯抖动,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黑暗中,有只手拉住我的手臂。他嘴里轻轻吐出:“跑!”,我跟着他跑,跑到我觉得肺像要燃烧起来,但是我不想停下来。每一次跑动,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耳边的风声,听到对方的脚步声。他们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和谐地共鸣着。时间漫长但并不可怕。

    我们停下,阿猪从口袋里摸出喜糖,全部摊在地上。你一颗我一颗,我们平分了。我撕开一颗糖,放进嘴里努力濡着,甜味像是睡醒的虫子开始往肚里钻。我开始笑,再次把自己笑得身躯抖动。雪地原谅了狗,虽然雪地不再洁白,狗也不是好狗,也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还有三天,我就要上学了。他们说读书是一件好事,成名立业、光宗耀祖。我不觉得是这样,几个同辈先我几年入学,到现在都没有光宗耀祖啊!我那时并不知道我跟他们不是入的一个学,直到什么都办好了,城里来人接我,我才晓得。

    我望着面前的女人许久,我开口说:“我认识你,你是阿猪的姆妈!”

    她怔了一下,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爸妈,终于又对我展开美丽的笑容。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你会有新的伙伴、新的朋友,你不会忘记他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也意味着,阿猪在我生命里永远消失了。他姆妈也不再是他姆妈,而是我的表舅妈了。我们彼此不再提,天真的表弟也不知道,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哥哥,在这世上悲惨走了十年。我们是别人苦痛的获益者,是别人苦痛的制造者。

    多年后,苦痛制造者与我对面而坐,几杯黄汤下肚,开始痛陈过往无耻行径。又赌誓自己已痛改前非,要做好人。我只笑笑,问他当年他的脑袋是谁开的,他一愣,说实际是自己同伙不小心拍到的,而阿猪的砖头是拿来吓唬他们的。

    回顾阿猪的十年人生,许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所谓一个人的好或坏,是教育不出来的,也不是教育能改变的。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好坏,教育是我们成长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到知识、学到规律,于是看待一切的眼光变了。这并不是说我们变得多好,而是我们在矛盾的时候,坚毅选择了好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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