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惹事的酒杯多肉

“高三的暑期，学校收了很多复读生。9月份又来了一批人，这批人不是什么高考落榜生，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对录取专业不满意才来复读，据说还有一个被北大医学院护理专业录取的男生。和我省一张考卷的几个省的高分复读生也到朔中来复读，他们的目标是北大清华。复读班的班容量已经达到了一百三十多人，连讲台上都坐满了学生。

进入高三以后，每星期一个周测，每月一个月考，每次都要全校大排名。

我们班是两个文尖班之一，以前我们班六十多人每次考试全部都在前三百之中。前三百是我校历史上文科考入985大学的最好成绩。

第二批复读生入学之后第一次月考，两个文尖班被团灭，应届生没有一人进入前三百！

班里挂上了：‘奋战一个月  杀回前三百’的横幅。

一个月过去了，月考的成绩公布了，应届生只有三十多人进入了二百名到三百名之间，前二百仍然无人！

老师们都急了。朔中的老师们是天下最最勤勉、最苦最累最不容易的一群老师，每次考试之后，第二天早晨全校的大排名就贴到走廊里、发到家长QQ群里了。我们考试都是一天考完，可以想象老师们，尤其是最后两科考的老师，阅卷又是一个通宵。

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还兼数学课，每天夜里我们睡下以后他要查宿舍，第二天五点半我们跑到操场，他早已站到了那里，跟我们一起跑三千米，整整三年，一贯如此。

朔中的女老师生孩子要排队，每年只有几个怀孕指标，拿到了指标如果在这一年里不能顺利怀孕，就只能等下一个轮回。据说，以前有个女老师排了五年终于拿到指标，为了不错过机会，去做了人工授精，结果一下子生了三个宝宝，只好辞职回家照顾孩子。

朔中的老师有编制的不多，多数都是从全国各地招聘来的，工资参照编制内的执行。他们的收入主要是奖金。

朔中每年高考之后都重奖老师，以考入名校的学生人数为指标。一个清北20万，其他的按考入学校的档次依次排列，一个985十万，一个211五万，一个本一三万。班主任提百分之十，剩下的按老师任课比重分成。送一届毕业生，有的老师能拿到七八十万，那可是在一个穷山沟里的县城啊，这就是一笔巨款。

陪着学生苦熬了三年，谁不希望有个好的收成？我们张老师都快疯了！开班会，每个人找原因、写目标。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贴满了我们的目标和誓言。

张老师在‘奋战一个月，杀回前三百’ 的“一”字上的添了一笔，成了‘奋战二个月，杀回前三百’，他故意把添的那一笔写的像一把小刀，我们每天看着那把刀，心被割得生疼。

那些天，同学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恶气，我也觉得头顶上有一股火气往上冒。空气中仿佛飘荡着硝酸钾和硫磺的味道，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炸。同学们不断的发生摩擦，平时谁也不会在乎的一点小事也会引起口角。

我这次虽然没有考进前三百，但是已经考到了326名，前进了两百多名。茹溪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倒退了七十多名，她本来身体就弱，那些天脸色蜡黄，回宿舍就哭。

我爸来电话的时候，我让爸爸跟她谈，我在傍边听着，我爸说：“你不要让老师们的情绪打乱了自己的节奏，欲速则不达，首先要自己放平心态，先放松下来，找到自己的弱项，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就会好起来。”

我要帮茹溪走出低谷，首先要让她精神好转，我想回家的时候给她带一盆玉露回来。

我卧室的飘窗上养了一大片多肉植物，茹溪去过我家，玉露是她最喜欢的一种。

这是违反校规的。朔中是准军事化管理，允许带的东西有明确的规定，不在物品名单之内的，要向学校宿管处申请，说明情况，经批准才能带进来。带花，是肯定通不过的。他们还会不定期的查宿舍，床下、柜子里都会查，发现违禁物品不但没收，还会扣我们班的分。

我又想，花那么小，我们装在裤兜里肯定没问题的。

朔中的校服非常的肥大，我们那时候又特别的瘦。朔中校规不允许带书本回宿舍，我们经常把书本装在裤兜里来回带，同学们还把校规不允许带来的各种小东西带来，装在裤兜里。

回到家，我找了一个四方的小盒子，把玉露放进去，四周填上纸。我爸怕我带违禁物品每次都检查我的书包，看到这个小盒子他问：‘这是什么？’

‘卫生巾。’

我爸果然没有打开，哈哈，蒙混过去了。

我把它交给茹溪，茹溪喜欢得不得了，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每晚熄灯后，她在黑暗中把它托在手里，高高举起来，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

要说它还真像一件艺术品。那是老家的思逾伯伯的杰作。

我去朔中报道前，爸爸带我先回了一趟老家，去见当时的族长思逾伯伯。

思逾伯前些年在城里做装修，后来他发现村里人盖房也讲究装修了，就在镇上开了一家装饰材料店，自己拉起了一个装修队。

但他最喜欢的是摆弄花鸟鱼虫。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正用一根废弃的塑料水管种花，他把那根粗大的水管四周错位锯开了十来个孔，一边往里灌土，一边把已经生了根的吊兰、绿萝、常春藤种进去。他说：“过几天，这就是一根长满绿叶的柱子了。”

他还发明了一种酒杯花盆。把漂亮的酒瓶子用切瓷砖的五齿锯从中间锯开，就成了两个酒杯状的花盆，种上小巧的多肉植物，真是绝好的搭配。

我一直觉得审美是一种先天的素养。思逾伯伯没有念过大学，更不懂什么美学，但他就是会创造美。他根据酒杯的颜色形状，种上不同的多肉植物。花型、颜色和花盆的器型、颜色搭配的巧妙绝伦，天衣无缝，件件都是艺术品。

有些美学教授著作成堆，给学生讲起课来头头是道，自己却不讲究仪表，邋里邋遢，穿戴不会搭配，家里脏乱的像猪窝。比如咱们学校的某教授，我慕名而去，只听了一节课就再也不想去了。

我一见那满满一架子的酒杯多肉就惊呼起来，喜欢得不得了，思逾伯伯说：‘送给你了，都拉走吧。’

我爸说：‘哪能都拉走呢，你挑几个吧。’

我挑了三盆，带了回来。

我爸爸看我喜欢，从此以后就在酒桌上专门收集好看的酒瓶子。他说，现在酒瓶子越做越高档，越做越像艺术品，原来就觉得弃之可惜，现在终于找到它的用处了。

他本来不喜欢喝酒，更不愿浪费时间去参加各种应酬。那段时间，他为了收集酒瓶子，谁叫他喝酒他都去。他很快就收集了一后备箱的酒瓶子，给思逾伯拉了回去。等到下一次回家，思逾伯已经给他养了一大片漂亮的酒杯多肉，挑拣着长得好的，给他收拾了两箱子，摆在我房间的飘窗上。

我回家第一次看见它们的时候，顿觉心旷神怡，我把它们端在手里，在窗前唱啊、跳啊。

因为我经常拿在手里把玩，我爸专门用砂纸细细的打磨了杯子的边缘，精致的更像艺术品了。

我给每一盆都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凝脂、凝玉、凝露、凝珠，玉姬、玉露、玉缀、玉穗、玉珠帘，有些名字是我嫌原来的名字太俗气给改的，比如原来叫“钱串”我给改成了“叠玉”，原来叫‘屁股’我给改成了‘对玉’。我把自己的卧室起了个名字‘聚玉轩’。爸爸亲自题写了“聚玉轩”几个大字，还装裱成匾额，正儿八经的挂在我卧室里。

我爸说，我想你的时候就来你房间摆弄这些花。我爸也是深谙美学之人，一窗台的酒杯多肉盆盆都养的精致可爱。

茹溪家离朔中远，有时候她父母来不了，她就跟我回家，当她第一次看见那一窗台的小东西时，高兴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后来我觉得学校的要求是对的，带这个小东西真是分了不少心。茹溪胆子小，应变能力又差，玉露总在她那我不放心。我俩说好一人带天，她带着的时候，我总是时时处处留意着她，生怕她出事。

那天上午大课间，我看她进了厕所，就在楼道里溜达。我们上厕所的时候怕玉露从兜里掉出来就掏出来放地上，走的时候再装回去。她出来了，随即又返了回去。我知道她肯定又忘了，上次就忘了幸亏没人发现。我正想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下次回家一定得送回去，就听见厕所里传来一阵吵嚷，而后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茹溪大叫一声，传来了哭声，女同学们都吓得往外跑。

我冲进厕所，见玉露已经摔碎在地上，茹溪在哭，满手是血，保洁阿姨正对她指手划脚，不用说肯定是她干的！我上去一下子把保洁阿姨推翻在地，又踢了一脚。

那年冬天很冷，还经常下雪，操场上时常有冰，跑操的时候不时有同学不慎滑倒，我爸专门去军工厂给我买了一双防水防滑的硬底军警靴，那天我穿的正是它。

保洁阿姨倒地的时候，脑袋磕在了墩布池子上，我那一脚又造成了她小臂骨折。她被紧急送往医院，我被带到保卫处，茹溪先被带去了医务室包扎，随后也来到保卫处，被带进另一个房间。

我们被分别审问，都如实回答了，最后在笔录上签了字。

由于保洁阿姨脑震荡，头脑不清醒，不能做笔录，我们被勒令回家听候处理。

下午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家。我爸把我和妈妈送回家里就走了，第二天晚上来电话了，让妈妈第二天带我去朔中重新做笔录。特别叮嘱，要我一定说推倒阿姨又踢了一脚的是茹溪。我不干，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决不连累茹溪。

我爸说，茹溪家有亲戚在内蒙古，如果这边开除了，她可以去内蒙古参加高考，那边教学质量差，在那边参加高考对她有利，她家同意这样做。

后来我才知道这话是骗我的，原来茹溪的学籍一直在内蒙古。

我爸可真有本事，硬是移花接木把我干的事转嫁到了茹溪头上。

茹溪的爸妈带着她驱车千里赶回学校重新做笔录，”向天忍不住抽泣起来，“就为了得到一纸开除通知书。”

汽车驶上了四环，北京城的灯海在车旁起伏着，一会清晰，一会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