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一路上都在抱怨,而安莉洁的目光始终都是纯净而无辜的,所以他不能发火,也不想失礼。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出于一念之间的好意、帮助自己在岸边遇到的这个人,而他却是如此的玩世不恭、狡黠老猾呢?一路上他们为什么会遇到这样多的麻烦?他还没有结过婚……!他倒是有一枚戒指,想在合适的机会送给自己的恋人,但是直到现在,这枚戒指还被他藏在抽屉深处,不见天日。这样的玩笑对于他对于安莉洁都是很不尊重的,但是雷狮却乐得拿他们寻开心,似乎不把他们撮合成一对,他今天就不会离开这条船一样。他并不了解游船生意,不知道应该怎样计价,幸运的是,他对这一带的风景倒还算熟悉。但是这位黑发的客人看上去,并不是单单来享受新威尼斯的景色的——他只是喜欢挖苦别人,并从其他人的不幸中谋求快乐罢了。他不是个普通的游客,在他身上隐藏着许多谜团,他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就在他恍神的时候,上空忽然传来一阵叫声。三个人抬起头,看见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儿半个身体探出窗外,正在使劲招手——向着他们招手,因为安莉洁指了指自己,又看看两边两个人,她立即点了点头。但是周围的楼房直接建筑在水上,连成一片,找不到任何靠岸的地方。领航员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首先需要做的便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贡多拉拴起来。少女怒目而视,大声骂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不是我需要帮助,而是这里有一位孕妇!她马上就要生了!等你们停好船——噢!天哪!等等我马上来——”
房间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响动,有女人痛苦的尖叫,玻璃破碎的声音,女孩儿低声的安慰间杂其中。领航员和王子愣愣地交换一个眼神,安莉洁已经率先踩上船沿,将裙子撕破绑在腿边;那堵墙上竖着一排脚手架可供攀爬,可惜她身材瘦小,够到一块木板也无法跳上去。领航员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白雪般的脸蛋上浸出一层汗来,微微笑道:“我是医生。”
——一枚金属物砸在船上,领航员向脚边看去,发现那是一枚紫色的发卡。头顶又传来女孩儿的怒斥:“求求你们快点!你们——这样也算是男人吗!连我都能从你们的位置上来呢!我刚刚就是那样上来的!快点上来搭把手吧!”
也许他应该托起安莉洁的脚帮助她站在那块木板上——可是她的裙子变得短极了,他看着她赤裸的纤细的小腿,无论如何都下不定决心伸出手去,脸上发起热来:这实在是太不妥了!但是上面又有一位亟待帮助的女性,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新生命,路经此处只是偶然,但是如果因为他们没有及时赶到而将酿下一出惨剧——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于是咬牙打算将安莉洁横抱起来;他正要这样做,少女却小小地喊了一声,惊讶不已地看着他——黑发的客人将她扛在肩上,一只手攀上脚手架,利落地沿着栏杆爬了上去,爬到三楼时又像对待一件货物那样把她抛进了窗户。他翻身入房以前,想起什么似的向下一望,对着船上的青年敬了个礼。领航员哑然一笑,摇了摇头,继而也往楼上爬去。
孕妇就躺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她身上罩着一条薄薄的毯子,身上却出了许多汗,一头卷发都被汗水濡湿,而身下的床单却染了大丛大丛的鲜血——她一直都在流血,流个不停,长发的少女也满手是血,端着一盆热水站在她身边,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无措来。安莉洁摘下两只蕾丝手套,动作登时变得麻利起来,不再像是植物,而像一台灵活的、高速运转的机械,取了一把剪刀在热水里泡了泡,又吩咐女孩儿再去找两条毛巾来,还有酒精,纱布之类的东西;至于两位男士,可以去叫救护车。女孩儿听到这一点,差点儿崩溃,因为这栋楼房处在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小巷里,要想找到车道,得走很长一段路。贡多拉可以吗?领航员提议。三个人同时责备地看向他,于是他忧郁地低下头去。飞艇呢?这座城市里,飞艇还不够普及……安莉洁一边抹汗,一边查看孕妇的状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座城市建立的宗旨本来就是旅游观光,当地的居民则崇尚那种复古而朴素的生活方式,雷狮暗暗地想。妇人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听得两位男士寒毛直竖,女孩儿也好不了多少,痛苦地捂住耳朵。于是安莉洁体贴地请他们等在屋外,向他们保证,自己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一切的,只要让她安静地在房间里待上一刻钟,甚至更短的时间。
女孩儿找来了许多酒精——全是她从厨房里搜罗来的酒,大部分都没有用上。他们在门口沉默着站了好一阵,最后筋疲力竭地靠着房门坐在地上。雷狮在酒瓶里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瓶白兰地,又随便抓过一只杯子,倒了一点儿进去,递给女孩儿,命令她喝下去。黑发的女孩儿接过酒杯,魂不附体地喝了一口,逐渐清醒过来,右手支着脸,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脸庞。她正要开口,房内又传来一阵喊声,于是她又重新陷入缄默。雷狮斟酌片刻,摆出轻松的笑来,脚尖踢了踢女孩儿的小腿,躲过她的回击,问她说:“嘿,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身边的青年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暗示他此刻并不适合调情;雷狮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腹部,成功地让他闭了嘴。女孩儿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将手搭在膝盖上,尖声尖气地丢给他一个名字:“凯莉。”
“凯莉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雷狮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一块亮闪闪的金表从她的袖管里滑出来,“为什么一个穿着旧运动鞋的姑娘,戴得起这样的表?嗬,还是两只?”他更用力地抓着她的手,于是另一只表滑了出来,与之前的那一只挨在一起。女孩儿眼睛一沉,挣扎起来,对着雷狮的脸扬起左手;那只手僵在半空,领航员及时捉住了它。她的手一松,一把银色的小刀落在地上。雷狮的脚一别,将它踢到立柜底下。
“你和里面的那位女士根本没有关系对不对?你只是来行窃的,但是你很不走运,正好遇到一个孕妇——其实也要算是走运,毕竟她没法反抗你,只能让你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不是吗?”
“但是你见鬼的良心发现了。你偷到了东西,却动了恻隐之心,因为她的孩子即将出世,但是她当然不可能找到帮手。她很虚弱,连电话都拨不动,所以你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她。”
“帮完以后你又有怎么样呢?脚底抹油继续做一个小贼?”
女孩儿恶狠狠地看着他,“放开我,你这——”
这次轮到雷狮的手被抓住了。如果这里没有人,那么雷狮准会给她一记耳光叫她听话。领航员制止了他,并且逼迫他慢慢放下手去。尽管他表情恳切,但是他的力量却不容小觑。雷狮瞪着他,最后狠狠地挥开手去,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管这两个人。一码归一码,他并不觉得因为这个女孩儿对房里的人有救命之恩,她的偷盗之罪就该被豁免。一念之差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好像他自己,可能因为一念之差救人,也能因为一念之差杀人。也许她是个孤儿,只是孕妇绝望的呼救唤起她心里对母亲的想念,又或是那条如若无人相助便会陨落的新生命唤起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母性罢了,总之,她还是个窃贼,不应该因为她一时的善行就宽恕她骨子里的斑驳。但是那个撑船的老好人一定不会赞同自己的想法,他准会温厚宽和的安慰这个女孩儿,然后要求她一心向善、改过自新,最后放她走——天哪!
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的手上。雷狮看清,那是枚星星的发卡——正是他刚刚扔到船上用来催促他们的那一枚。多么绅士的人啊!他甚至给她时间让她重新将发卡别在头上。不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只是摊开手,平静地注视着女孩儿。片刻,她不情不愿地摘下那两只金表,摔在他的手里。
“还有呢?”
女孩儿跺了跺脚,又从耳朵上取下两只珍珠耳环,从脖子上解下一串红玉挂坠,最后从口袋里掏出许多钞票,一股脑地堆在青年手上。他甸了甸这些东西,点点头,将它们统统放在一只纸盒里,推到一边。她抹了把眼睛,往门边蹿去,青年却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他刚刚的一举一动都在雷狮的预料之内,可他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他却一点儿也猜不透。这时,门把转动起来,白衣染血的新娘抱着一只小小的襁褓,里头露出一颗同样染血的、湿透了的小脑袋,是一个刚刚诞生于世的生命,呼吸缓慢又微弱,正在熟睡。安莉洁的头发沾了汗水,湿漉漉地贴在额上,鬓边,不过她看起来很高兴,慢慢向他们走来,将怀里的婴儿展示给在场的人。雷狮用手戳了戳它皱巴巴的脸,引得婴儿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其他人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只有安莉洁一直在笑。
“他可真是令人惊叹,不是吗?”
最先回答她的是凯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湿润,微笑着说:“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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