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与竞争

吴文才
大概是出于语文教育工作者对高频词语的敏感度吧，“内卷”一词近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有些挥之不去。
如果让我给学生讲解它，我会这样设计：首先提醒学生搞清方向，是向内而不是对外，即“内”卷而不是“外”翻；而后每人发一张纸，搞一个卷纸比赛，标准是卷得越紧越好。
那么，卷紧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很简单，生活的常识告诉我们，卷得越紧，纸卷的硬度越大。所以，同桌间或者小组内把纸卷当武器，谁把对方压弯或者压折就赢。哦，这样的课堂一定很热闹，令人期待。不过，还没完，我要把组内优胜者的纸卷收上来给大家展示一下才好。为什么？一会儿再说。
优胜者作品收上来之后，可以组织学生结合生活谈谈对内卷的理解。他们一定很有话说：我妈让我每天早起床，早10分钟就比人家多背3个单词，算一下，一年多1000多，三年多3000多，结果发现别人比我还早10分钟，我只能更早了；我每天晚睡半个小时，多做两道题，可是人家比我还晚，我只能更晚；我起初只报了一个补习班，后来发现人家报了三个，我只能报四个……
如果放手让学生去查查内卷的表现，他们一定会发现，内卷现象不只在教育，在社会很多领域都有，而且不乏真知灼见，这里举几个例子：
内卷是收获与努力之比集体的下降；
内卷是努力的通货膨胀；
内卷是没有发展的盲目增长；
有限的社会资源，争的越来越多，得到的越来越少；付出的越来越多，活得越来越累；
内卷是内部消耗精力的死循环……
此时，再把孩子们当中卷纸优胜者的“作品”拿过来分析欣赏一下，体会可能会更深。
每一张纸就好比一个社会领域或者一个行业，我们每个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分子；如果你正好是内卷优胜者又紧又硬的作品中的一分子，而且你有思想有情感也有智慧，你会舒服吗？肯定不舒服，而且很郁闷。
这些“作品”告诉我们，优胜者获胜至少要满足三个条件：其一，方向一致，必须向内；其二，纸张内所有的分子都必须参与，如果有一部分特立独行漏在外面，就卷不成了；其三，都压低在一个层次上，而且层次不能提高，高了也卷不起来。
这就揭示了内卷的本质，当你本人卷在其中困窘地伸不开手脚困惑地展不开才华的时候，应当知道，这是集体合作的结果，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有一位80后的家长说，我们上学的时候，不考足球，玩足球是乐趣，现在考足球了，足球却成了孩子的负担；70后的家长说，我们那时不考体育，可以放开玩，身体很好，戴眼镜的也很少；60后的老师说，我们那个时候，连素质教育都不提，应试也没有考核，老师照样认真，学生比较自由，家务学习玩耍都没耽误。类似的感慨，说的是自己，而关注的是当下的孩子：幼儿园阶段的孩子，本性天真，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已经成为奢望；小学的孩子，自由自在地发展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大都属于奢求；中学的孩子，心安理得地睡个自然醒的好觉做个好梦变得过于奢侈。如此，他们未来的创造力将从何而来呢？
教育的内卷，实质上是自己不断降维的结果。降维的关键原因可以概括为一个字：比。即为了考核而比较。就教育而言，当然育人最重要，这一点几乎无人否认，却无法量化比较，那就比教书吧；教书太复杂，就干脆比训练吧；训练的过程也多样，那就直接比结果吧：于是考试比分数。只盯分数，只比分数，不问分数如何来的这一过程，不关注分数之外还有人的成长。不卷才怪。同样，经济发展只比GDP，科学研究只比论文数量，也都会“卷”起来的。
有人说，内卷也有好处，可以鼓励竞争。诚然，内卷是以竞争的方式卷起来的，但那是低层次的竞争，甚至低到了只为竞争而竞争，且只许赢不能输，这种输不起的心态正是让内卷陷入恶性循环的关键动因。所以，内卷不值得我们为之辩护。它虽然利用竞争却误解了竞争，须知，竞争是发展的机制和手段，而不是目的。
哲学家刘擎说，内卷之所以能够发生，是因为层次低，高层次的创新与突破，是不会内卷的。是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当初全球也没有几位科学家看得懂，如何卷得起来？7纳米的芯片，国人有几个能够卷得进去？更不用说诺贝尔奖和星链技术了。其实，我们普通岗位上的富有创造力的革新和工作方法，也都是个性化的智慧与突破使然，非内卷所能及。
这样看来，内卷的问题恰恰出现在对竞争的态度、理解和运用上，尤其是对竞争机制的高水平运用上。竞争是推动发展的有效机制和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发展；而发展的特征和标志是创新，有新思想，新文化，新的科学、技术与产品创造出来，推动一个领域、行业乃至全社会的进步；竞争就是催化和激励这种创新和进步的机制。所以，发展绝不是简单的数量上的积累，竞争也不是数量上的比拼。
哈耶克说：“竞争是一种发现的方法。”这里的“发现”，指的是真实地推动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的新的要素（创新的思想、科技、方法、产品等），就发展的大局而言，这些要素如同春天老树的新芽，它们才是希望和生机所在，保证大局和系统不停滞，不僵化，蓬勃向上。而竞争的“方法”，自然是对高水平的思维创造活动的激励和保护机制。
竞争与发展的如此良性互动，是有条件的：
其一，个体具有独立的个性。没有个性就没有创新，个性化的思考和探索是创新创造的前提；
其二，健康的市场环境。这是创新型社会的标志，它不仅是一个竞争的场所，也是人类文明成果最有效的展现、交流和获得新生的空间。让每个人都平等自由地参与竞争，在竞争中让新的有价值的思想、科技等成果脱颖而出，引领时代；
其三，健全的法治保障。这是健康的市场环境的需要，也是保护个体的独立自由，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必要条件。
以上这些，必须通过改革开放才能实现，不断学习和吸收人类文明的新成果，开阔新视野，内卷就会转化成内生，而不是固步自封的内耗。
通过对竞争的剖析，内卷的根本原因也就更清楚了：从个体来说，我们对个体独立精神与人格的培养还不充分；从社会来说，一方面，我们的市场经济水平以及市场机制对资源的配置、人才的容纳与新成果的催化作用都远远没有达到未来发展要求，另一方面，保护个人独立自由与知识产权的法治社会离我们还有不小的距离。所以，内卷作为社会现象必然出现，要改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相信，只要发展，发展中的问题就有希望解决。优先解决的，应该是教育，因为它是属于未来的事业。每个孩子又如同一张白纸，正处在自由描画自己未来的生命起点上，画未成，梦犹在，不应被卷起。